小溪是经过古镇的,溪口是一个渡津,泊着几艘乌篷小船通向外面。
从茶山下来,便是藤州商人的茶房。茶房里,采茶、蒸茶、晒茶的伙计们忙着手里的活计,茶农和东家进进出出,很是一番繁忙的春茶景象。
雨后的藤州雨巷,小石子路蜿蜒在微旧的明清古墙之间,偶尔,积着雨水的水塘飘了几瓣掉落的藤蕊。低头,呆滞地看着他玄色的皂靴一步步踏过水塘,耳边萦绕着他均匀的呼吸声。
没有风的雨巷里,紫藤缓缓地飘落,她见着一瓣紫蕊落到他的皂靴上,他却没发现她水袖另一面,护住小腹的手……
(中)
……经过寂静的雨巷,就是文氏草堂。
将州儿如旧放在病榻上,州儿有些眷恋地拉住他。
他转身,又静默地看着她。
她的手不自觉抚上小腹,他一颤,她终是闭眼放开他的手……
☆、一瓣藤花(下)
(下)
清和四十二年三月初五
禁军攒动,腰配军刀、 御前侍卫将骊山山谷包围,清和由仪仗簇拥,一步步走入正中。这是清和四十二年春末,蒙河之行的第一夜。
十三皇子只是迎面看向高高的山谷——那个天子驾临的地方。
一边的十三皇子贴身随侍李攸正自担心,却见主子的嘴角突然勾出一抹纠结到扭曲的笑,李攸皱眉。
“十四弟,你正在以一个儿子和一个皇子的叛逆作为赌注,挑战亦父亦君的他的威严吗?你认为你能成功吗?”佞祥笑,但那眸底的笑意里却露出一丝扭曲的痛楚:“也只有你敢这么做!只有你…… ”
空空如野的温泉别宫,只有罢官赋闲的乐凤鸣孤零零一人立在那一片琼花樱雨之中。
清和是震怒的,也是平静的。
乐凤鸣只是回身看向身前身着龙袍的清和——他一生挚爱过的女子的父亲。这不是他第一次单独面见这整个木兰王朝的天子,而那一次,他的身份是胆敢带着帝女私奔的汉族御医,被狼狈地绑着跪在地上,被迫仰视着那至高无上的君权,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是他和公主天人永隔的开始。
然而这一次,他只是平视着一代千古帝王,短暂的一瞬间,心中无悲无喜,无念无恨。不知为什么,他只看到一个即将老去的父亲,九公主的父亲,十四皇子的父亲……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依旧正当壮年,但和当年面圣之时相比,他竟觉得皇上似乎老了,抑或,这个身为帝王的父亲似乎老了……
同样看着这一切的,还有清和身后的总管太监梁九,这奴才打从一开始就替陛下担忧,知道陛下最是心疼十四爷那个小儿子,当初十三爷进谏陛下让乐凤鸣来汤山问诊,他就隐隐担忧,这乐御医和十四爷当年为了九公主的事儿可是有宿怨旧恨的,这宫里虽谁都未再提却谁都心知肚明,这一来只怕要出事,只是陛下竟然应允,他这个奴才也只能干着急,谁想到现果真是出了事儿,还偏偏凑在这时候,想这九公主丧期三年不满,太子爷便与陛下心生嫌隙,现还在东宫养病,只叹天家骨肉情薄,现如今,这十四爷又……
哎,十四爷竟为了那纳兰家的庶女,一次次忤逆陛下,激怒陛下,真不知道让他替谁担心。真怕陛下被气坏了身子,又怕陛下下旨重了,闹得父子结怨,只得适当地劝着些。
正当梁九叹息着急的时候,忽见着乐凤鸣竟还杵着不跪,真是大不敬,正待呵斥大胆,却被清和无声制止。而此同时,乐凤鸣双膝缓缓跪地,异常恭敬地伏地磕头。
“乐凤鸣,十四皇子呢?”清和帝问话,语气波澜不兴。
面对天子的明知故问,乐凤鸣只是抬面,他似看着天子,又像是看着不知名的远方。清和英睿的龙目一眯。
佞祯,这个十二岁就敢叛逆出逃,私自离宫的儿子,这一次,只是再一次对天家血胤、祖宗家法,对亦父亦君的父皇清和进行挑战!
“老十三呢?”陛下问。
这时一个前锋营近卫上前跪地道:“皇上,十三爷……”
天子平静地听完近卫的陈奏,乐凤鸣只是凝重地蹙起了眉,不辨悲喜。
让众医官为十三皇子治伤,清和出奇地并没有再问十四皇子的下落,而是下旨,三日后,御驾照常启程前往甘木。
……
因着原定扈从的皇十三子重伤在身,无法统领帝王亲兵羽林卫前锋营,故复召原先留守在京的皇四子、皇十子扈从随驾,这道旨意,无疑让文阙城里有心和无心的人,对天子予众皇子的属意越发猜度不透。
这仅仅是清和老谋深算的一步旧棋,用以压制因太子叔父乞乙玊勒的拥京谋乱而蠢蠢欲动的白塔各部。
大清皇十子与白塔庄妭公主的婚约,是清和早已埋下的一支制约白塔各部的奇兵,而清和的奇兵并非仅此一支。
时局的变幻越来越快,且越来越没有章法,八爷党中,躬身照顾裕亲王的八皇子尚未得宠;双手插入马蹄袖孔的九皇子还在做着庄周梦蝶的迷梦;唯有身份仅次于太子的遏公之孙十皇子堪堪挑起大任……
檐牙低回,男子套着玉扳指的拇指微微握紧拳头,冰冷的王府上,一只春燕扑翅飞起……
这皇宫里,受到太和殿那把交椅诱.惑的所有人,谁都隐隐意识到,这个由乞乙玊勒谋反为支点、以整个大清和白塔的政治博弈为筹码,以整个清和朝所有皇子以及背后势力为棋子的欲望豪赌的棋盘,又重新支了起来……
这,只是一个开始。
清和四十二年,十四皇子没有想到,他为了爱与欲望和皇父的博弈才刚刚开始,看不见的棋盘已在不知不觉中将他推入皇族更深更残酷的命运,棋盘上,黑白棋子在有条不紊地移动着,围绕着天元展开一场场不见血的厮杀。谁都可以任意推动棋盘上的棋子,掌握他所能掌控的那部分局势,而这可悲的掌控感,总让人都错觉地以为自己才是下棋人,却不知道,其实谁都在棋盘上……
一场标志着木兰朝贵族联姻最高级别的皇家赐婚正在悄然逼近,在后世史官眼中,这也许并不是十四皇子和清和父子反目的开始,正如最终那场燃尽了整个清和末年岁月的白塔战役并不是他们父子和睦的终结一样……
当很多年后,乐凤鸣再度回忆,四十二年的这次甘木之行,终是未能成行。五月初六,裕亲王病情加重,清和即刻返京,着皇四子、皇十子、白塔可汗十八世孙嫡嗣苏策棱携旨前往接见白塔诸王,并向白塔诸王定下迎娶庄妭公主的婚期。
一些征兆似乎预示着朝廷的动荡和那一直萦绕着整个清和末年的萧墙之争不仅初现端倪,甚至已经微微偏离了天子的掌控,而很久以后,乐凤鸣才知道,当年横在十四皇子和纳兰泽州之间、阻止那一场倾世绝恋的,不是他、不是清和,而是王朝沧桑历史的车辙,与这个关外入侵的蛮夷之族所建立末代王朝鼎盛时期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历史结局。
☆、番外七十二 师父成全(上)
……“州儿,他这样伤害你,你还要……维、护、他、吗?”
……“不!师父,不能怪他,是我一直没有认出他,是我不够爱他……求你不要伤他!”
……“州儿!”……
……“这世上阻止他和我在一起的人实在太多了,唯有师父不该是……”
……“师父,是我,是我害了他!害得他心魔已成!我必须离开他,师父,求你救他!”……
也许,他错了,不该在很久以前,一直阻挠州儿和他相见。
也许,到了这个地步,州儿是对的,选择在那个时候离开。
可是,他又一次错了吗?
……“乐凤鸣,你不知道我和她经历了多少!你不知道我为了她又可以付出多少!你以为她真的想离开我吗!”……
……“没有人比我更爱她!也只有我,能给她幸福!”……
当十四皇子对他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乐凤鸣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他做的一切——一点一滴传她医术,在长乐堂默默教导她,甚至阻止十四皇子对她的接近,就是为了让那个可怜而坚强的孤女不再受到一点伤害!因为从她不经意间露出那颗抹不去善良的内心开始,他就觉得这个女孩也需要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