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去求他,绝不!那个铁石心肠的人,如果他真的像人们说得那么好,那么值得尊敬,他也不会狠心把我赶出来。我还曾经尊敬过他!可是他呢,他完全不顾我的孩子的死活!”
这与他们几日来打听到的马德兰先生的名声完全两样。柯洛娜疑惑地眨了眨眼,决定记下这件事,再去查问,或者告诉自己父亲。“那您打算怎么办呢?”她又问,“这四十个法郎,您要从哪儿出呢?”
那姑娘出了一会儿神。“你从广场那边来吗?”她问。
柯洛娜点了点头,她确曾经过广场。
“那个怪车,那个牙科医生,他还在那儿吗?”姑娘又问。
柯洛娜经过的时候,也听到了那个医生追着另一个生得齐整的女工,问她愿不愿意拔牙。她立刻就明白了,不禁吓得倒吸一口气。“不行!绝对不行,这太吓人了!”
“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年轻的母亲问。她流露出的那种哀愁,就连铁石心肠看了也要心软。柯洛娜犹豫片刻,望了望四下没人,便伸手进口袋,掏出一小把钱币来。这一小把钱零零碎碎,共计有十一法郎另十五个苏。她又找了个角落,背对着街道,拉那个姑娘站在她身前挡着,从贴身衣服的小暗袋里拿出两个拿破仑金币。
她把这一小堆钱统统倒在手帕上包好,递给了那位金发姑娘。“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有些发愁、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您拿着吧!这些钱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事。请您用多出来的钱去看看医生,您的手烫得吓人!”
那姑娘惊呆了。她抖着手拆开手绢,将那堆钱看了又看,数了又数,忽然一声呼喊,拉起柯洛娜的手,流着泪亲吻。“谢谢您,谢谢您!您是上帝派来的,一定是!您救了我的珂赛特,也救了我!我以后日日向上帝祈祷,日日感谢�k。我的孩子不会死了!”
这五十一个法郎对柯洛娜来说,其实也不过她的零花钱罢了。她被这样热烈的感激吓了一跳,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怎样也不肯告诉那姑娘自己的名字,同她辞别了。她绕着楼跑了一圈,又绕回来,偷偷瞧着那姑娘进了附近一栋楼。
第17章 第十七章
柯洛娜开始打听马德兰先生的工厂。
“都是些做什么的?”“什么人在里面做工?”“这么多人!马德兰先生都要自己管吗?他怎么管得过来呢?”“男工是怎么管,女工呢?”
若是被人问起,她便说自己是外地来的旅客,之前没见过这样的工厂,于是瞧着新奇。马德兰先生在当地广受尊敬,当地人谈起这儿的工厂都十分熟悉,也以此为傲。等到天擦黑的时候,柯洛娜已经换了几个地方,大致将事情问明白了:马德兰先生管着男工人,对于女工则完全委托给一个正直的老姑娘照管,他从不去女工车间,也并不识得他的工厂里的女工人。最后这一条是几个休假的女工当笑话给柯洛娜讲的,她们笑着说有一日在街上遇到了马德兰先生,同他问好,马德兰先生竟不知道面前的这几个姑娘已在他的工厂里工作了三年有余了。
事情搞清楚了,柯洛娜便既替马德兰先生感到冤屈,又替那个不知道姓名的年轻母亲感到冤枉。倘若她真敢去问马德兰先生一句,事情或许便不一样了。不过,幸好凭她身上带着的钱,已暂时解了那母亲的燃眉之急。待到父亲带她一起去见马德兰先生,将冉阿让的特赦令给他的时候,她还有机会再提起这事来。――不过,那也要看父亲究竟打算何时去见马德兰先生,毕竟那个年轻母亲看起来也正生着病。
她这样想着,便沿路往回走。冬日天黑得早,现在虽然光线暗沉下来了,其实还并不算晚,甚至不到晚饭时间。柯洛娜沿街走着,忽然听见前面传来恭敬的问候声:“马德兰先生!”
不会这么巧吧?柯洛娜朝那个方向望过去,便看见一位头发灰白,穿一身粗呢长礼服的先生沿街走过来了。
那其实并不巧。卡顿这两日间还没有和马德兰市长打过照面,蒙特勒伊是个小城,市长又向来是平易近人的,为了回避,不免有些地方不能去。这一日柯洛娜独自行动,往前两日没去过的地方去,自然就和市长先生撞了个正着。
她那一头金发是极显眼的,她看见市长先生的时候,市长先生也看见了她。他冲她走过来,和蔼地问她:“你的父母呢?”
“我父亲在白帆旅店,我正要回去找他。”
“你识得路吗?要不要找个人护送你?”
“我认得的,谢谢您。”
马德兰先生仍旧同她讲了一遍从这儿到旅店的路线,又叮嘱她若是迷了路可随时找人问路。柯洛娜忍不住问道:“先生,您怎么知道我可能不认得路呢?莫非您认得这城里所有的孩子吗?”
“差不多吧。”马德兰先生谦虚而和气地回答。
“我下午的时候遇见一位年轻母亲,说她孩子得了猩红热,却筹不出钱来救命。您也认识那个孩子吗?”
“这儿的医院里并没有一位得了猩红热的孩子。”马德兰先生问,有些惊异,“你遇到的母亲是谁?”
“我不知晓她的名字。她衣服很破烂,戴一顶灰色的小扁帽,几乎没有头发。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因为凑不出钱,正打算将牙齿卖给广场上那个牙科医生。”
马德兰先生全神贯注地听着她的话,并不因为她是个小姑娘而有分毫的轻视。他原本和蔼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了。“你记得她住在哪儿吗,或者在哪儿遇见的她?”他弯下腰问她,“可以带我去吗?”
“您要惩罚她吗?”柯洛娜问。
“不!在这个城市里任何一个受苦的人都是我的责任,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她。”
柯洛娜于是带着他往曾去过的路上走,这些路虽只走了一遍,她却已经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弄错。将要走到那栋小公寓楼下的时候,她又转过身来问:“您向我保证,是真的要帮助她吗?”
“我对着上帝起誓,帮助这城市里一个受苦的母亲是我的义务。”
“无论她是怎样的人?”
“无论她是怎样的人。”
“哪怕您曾经把她从您的工厂里赶出来吗?”柯洛娜问。
她密切地注视着马德兰先生,看到他的眼中透露出真切的震惊。“倘若这样,那就更加是我的罪过。她和她的孩子都将成为我的责任。”他严肃地承诺道。
柯洛娜经的世事还少,也并不把人往坏处想,见他这样三番两次保证,就放心了。她带着马德兰先生进了那栋小楼,正巧不知哪一户的一个女人拎着水桶出门。马德兰先生便向她问道:“您知道这楼内有一位光着头的年轻母亲吗?”
“啊,您要找芳汀!”那女人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回答道,“她住在第三层的左边。那是个放荡的姑娘,人人都知道。我们早就说,她哪天一定会惹上什么麻烦!”
马德兰先生只是摇了摇头,旁边的柯洛娜却几乎浑身一抖。芳汀!她下午遇到的那个母亲就是芳汀!她在巴黎找了这个名字几个月,不想却在这儿突然碰上。她内心激动得发抖,开口时却十分平静,带着点天真的好奇:“您为什么这样说她呀,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唉呦!这种丑事,说出来可不是你这小姑娘能听的。”那女人说。她朝马德兰先生倾过身来,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实际上却仍旧足以让柯洛娜听见,“她没结婚,却在外地偷偷养了个孩子!”
柯洛娜受到的教育足以让她明白未婚生子是不道德的,可她却不懂为何这就足以让人对这样悲惨的苦难无动于衷、乃至幸灾乐祸。说到底,是她先已见了芳汀一面,先对她生出亲切感,于是就觉得这幸灾乐祸的女人面目可憎。马德兰先生客客气气地止住了那女人原本还想说的话,送走了她,又转向柯洛娜:“现在已经晚了,如果你放心,我可以将你先送回旅店,好令你父亲安心。或者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同我一起上楼,去见那位芳汀女士。”
“我同您一道去。”柯洛娜毫不犹豫地说。都到了这一步,她才不肯就这样转身回家呢。马德兰先生于是便牵着她的手上了楼梯。楼梯又黑又窄,容不得两人并行,他不得不侧着身走路,很是不便。上到二楼,柯洛娜才意识到,马德兰先生是怕她个子矮,在楼梯上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