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吕斯低头望了望爱潘妮。她已经完全陷入昏迷了，一个人要抱着这样已经长成的一个姑娘――无论她多么干枯瘦小――而迅速地穿过那个街口，不引起军队任何注意，是不可能的。伽弗洛什也明白这一点。“或者，只要我们有办法穿过对面的楼房，它前面的那条街就能直通小化子窝街，前往菜市场――那里也是没有军队的！”
可是他们都还记得，就在天还没有全黑的时候，革命队伍里一个莽撞的暴徒开枪打死了门房，而后杀人凶手被安灼拉审判并处决。那老人花白的头发和滴落的鲜血还垂在四楼的窗口。没有人接话。伽弗洛什的头慢慢垂下去了。
柯洛娜始终没有开口。她沉默地在原地站了许久，连姿势也没有变过，此时忽然转过身去，疾步走向外面。没人拦她，博须埃也只是看她一眼，便低下头去又叹了口气。柯洛娜在无人注意到的夜幕中走到对面那栋楼的门口，用手指摸索到钥匙孔，将口袋里的钥匙掏出来，尝试着塞了进去。
她曾经在对面的楼房租下一间房间，用于窥看安灼拉。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早在五年以前她就把房间退租，里面的东西全部搬回住处，当时因为找不到钥匙，还额外赔偿了几个法郎给房东。在这串钥匙掉出来前，她自己都不知道它竟藏在这儿。
她尝试着转动。五年不用，钥匙在锁孔中显得十分生涩，怎么也拧不动。她心里升起一个想法，觉得或许这五年间楼房的后门换过了锁――这本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在艰涩的摩擦声中，钥匙转动了。锁扣发出轻轻的咔嗒声，那石墙般沉默的楼房向她敞开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发出想要评论的声音）
第94章 第九十三章
柯洛娜面对那黑黢黢的楼道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像是走进一个陷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里她借助身后的那一点光向前摸索着，直到手指触碰到粗糙的木门。她伸手向下，摸索到门上的锁扣，打开它，扭动把手――
楼房的前门敞开了一条缝。在她面前是对面的小化子窝街。
她小心地将门重新掩好，退回到酒馆的厅堂。安灼拉和另外几个人已经回来了，两套警察制服丢在酒馆的一角。柯洛娜走回若李旁边，问：“如果有手术器具，你就能救她吗？”
“我有七八成的把握。”若李说。
“那如果能把你们送出去呢？”柯洛娜问，她嘴上同若李说着话，眼睛却望向安灼拉。安灼拉看过来，听着他们的对话。伽弗洛什一骨碌爬起身来：“不可能！你找到了别的路？”
“我有办法打开那栋楼房的门。”柯洛娜说，勾出了那一串钥匙。
周围所有的对话都停了，一时间好像酒馆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她。安灼拉走过来，看了看那串钥匙：“能打开吗？”他问。
“我试过了。”柯洛娜说。
周遭响起一阵惊讶的低语，又很快平息下去。安灼拉没问钥匙是怎么来的，他低头看看爱潘妮，断然下令：“若李，你带她离开。”
“――可是！”若李说，看看伽弗洛什，又说不下去了。安灼拉将一只手放在他肩头。
“你是我们当中最好的外科医生。”他说，“挽救一个同伴的生命，比夺走一个敌人的生命更珍贵，你的使命和我们留在街垒上的其他人同样重要。”他说着抬头看了看伤员那一边，“其他的伤员，如果愿意或需要离开的，也都离开。”
“我们不走！”那边响起一阵乱纷纷的抗议，被流弹擦伤、击伤的人纷纷从被褥上坐起身来，“我们还可以继续战斗！”
“――可是，有哪一家诊所会愿意给我们开门呢？”若李悲观地问，“而且我们走不了多远，就会被巡警发现的。”
“你穿上警察的制服。”公白飞说，“你们只有两个人，她可以装作是受伤的平民，不会引起怀疑的。”
他们给若李换上染了血的衣服，马吕斯和博须埃合力将爱潘妮抱起来，伏在若李背上。中途公白飞再次试图劝说伤员，可是没有另一个人愿意离开。古费拉克问马吕斯：“你要跟她一起走吗？”
可是爱潘妮的牺牲也不足以动摇马吕斯为爱情赴死的决心。“我要留下。”他坚决地说。
这样，最后离开街垒的仍旧只有若李和爱潘妮两个人。他们将两人送到门口，等出去了，安灼拉又在里面将前门的锁扣扣好，以免警察突然发现这条通路，攻入到街垒内部来。后面的门他留下了，没有上锁，如果有谁改变了主意，不愿意为了革命献身，他们随时可以通过这儿逃跑。
没有一个人逃跑。安灼拉劝告大家趁夜间停火睡两小时。他的劝告就是命令，可只有三四个人接受了。弗以伊利用这两个小时在面对酒店的墙上刻了一行字：人民万岁！古费拉克和其他的学生们聚在一起谈笑，柯洛娜坐在他们对面，掏出随身带着的铅笔头和纸来，将纸张放在膝盖上涂画。参加革命的另外八个女工，其中一个的胳膊负了伤，围坐在她旁边，柯洛娜逐一给她们涂了素描小像，八张脸如同亲姐妹一般，头挨着头画在同一张纸上。刚画完不久，半夜一点钟敲过去了，小街垒上的哨卫来找她换班，于是她将纸条折一折，塞回口袋里，带上枪，走到后面去了。
小街垒的岗哨只有一人。她独自倚在后面，透过一个缺口注意着后头街上的动静，一只手放在枪边，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在裙子上涂涂抹抹，仿佛要凭空绘出胸中的画卷。尽管大清早就起来了，可是她到了现在仍旧一点儿也不困，她感到自己全身烧着一团火，从来没有这样精神健旺、这样熊熊燃烧过。她感到自己脑海中的灵感源源不绝地涌现，她想画街垒、画革命、画爱潘妮、画巴阿雷覆着黑围巾的身影、画黑暗中那照耀着红旗的火炬。这些画的构图、色彩、明暗，几乎已经在她的眼前完全成型。对于世界来说，也许它们永远没法诞生，可对于她来说，这些画作已经完成了。
她怎么可能感到睡意呢？作为一个画家、一个革命者，还有哪一刻比这黑夜更幸福吗？
夜间的值守时间只有两个小时。这是为了给哨卫留下睡觉的时间，尽管人们并没有将这些时间用于睡觉。待远处圣美里的钟声敲响了三点，柯洛娜站起身来要去同下一班哨卫换班，但此时安灼拉却孤身一人朝着小街垒走来了。
“怎么？”柯洛娜低声问。
“我到外面去做一次巡视。”
“不走楼里面吗？”
“可以顺带看看后面军队的布防。”
他们互相点了点头，安灼拉便侧身通过小街垒的缺口离开了。出于对他的担忧，柯洛娜在那里多站了几分钟，侧耳静听街道上的动静，唯恐安灼拉会惊动了后面的军队。就在这几分钟里，她忽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是小伽弗洛什朝外面跑去。柯洛娜在他跑过身边的时候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
“你出去做什么？太危险了。”她悄声问。
伽弗洛什甩了甩手臂：“别拦我！我可是有任务的。我要给人送信。”
“给谁？”
“马吕斯。”
柯洛娜和马吕斯并不熟悉，但这一刻她领会到了他的意思：马吕斯也不愿意这孩子在这样危险的街垒上冒生命危险战斗，想要找个法子将他支开。她算了算时间，决定配合他。“既然你要出去，也帮我送一封信好吗？”她说，“稍微等我几分钟。”
她掏出那张纸和铅笔头来，在小街垒上找了一块稍微平坦的板子，将纸张垫在上面，利用那素描画的背面迅速地写了几行字。而后她将纸一折为四，用重重的笔力在被折起来的外皮上又写了一行大字。她将这张折起来的简陋的信交给伽弗洛什。“你到女子学校去，将这封信交给芳汀、或者珂赛特。倘若她们都不在，就交到院长手里。一定记住，这信非常、非常重要，你千万要亲手交到她们三个人手中才行。”
“咦！原来你们要送信的都是同一个人。”伽弗洛什说。
“谁？”柯洛娜问。
伽弗洛什立刻觉察到失言，一低头就要跑。柯洛娜敏捷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别在这街垒上跟我闹！”她低声警告他，“马吕斯要送信的人是谁？珂赛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