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他的注视,程珂对上视线,眼眸已恢复清明。
仿佛刚刚只是季晓川的错觉。
“说说你吧,你的名字是因为四川么。”
季晓川愣了愣,像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说:“也许吧,我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程珂这话单纯就是打趣,笑过了却又突然想起那张身份证。
被遗忘的念头缓缓复苏,慢慢凝结成一个鲜明的疑问。
“你生日怎么和身份证上不一样。”
程珂语调轻松,毫无刻意的痕迹。季晓川却显然停滞了一下,他默了默,“登记户口的时候弄错了,农村很多都这样。”
程珂看着他,季晓川没有闪躲,脸色平静接受她审视的目光。
程珂盯着他半晌,然后轻轻说了句,“好像的确是这样。”便挪开了目光看向岸边。
余光里,季晓川扭过头,看向和她相反的方向。程珂转过头看他的侧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的缘故,他的轮廓比白日里更加分明,也更显疏离。
两人再没找话说,船舱里安静了。
船娘掌着舵,技术娴熟地将船开回岸边。回程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程珂却困得睡着了。
外套从椅上滑落,落在她脚边。季晓川伸手捡起,程珂一动未动。她身上穿着白色修身T,包裹着她瘦窄的腰线和盈盈的胸部,几缕碎发拂在她脸上,看起来干练却又隐隐柔和。她没戴什么首饰,手腕、十指、脖子,眼睛所及之处都是细腻光洁的皮肤。不需要任何点缀,就风韵无比。
季晓川对她的印象停留在那个午后,抬眼时彻底压制他的那一眼,让他此后每每回想,脑子里首先浮现的就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和季晓川见过的女人不一样,她甚至什么都不需要说,季晓川就能明显感觉到有什么横亘在他们之间,将他们自然而然地隔离开来。
那可以是阶级,金钱,乃至身份。
任何一个词都可以准确表达出他们的差别,季晓川很清楚这一点。
人声渐进,季晓川挪开目光,将微微弯曲的后背直起。
靠岸的时候,船头撞击沿岸的石砖,船身晃动了一下,程珂睁开眼。
“到了。”
季晓川起身。
程珂没从小憩中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将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揉了揉脸。
季晓川上了岸,看着船舱里的程珂。
过了片刻,她抬手将碎发往后一揽,抓着船杆起身。季晓川下意识伸手,程珂看了他一眼,抬腿轻松跨上了岸。
季晓川收回手,什么也没说。他知道程珂并不是那种需要男人伸手拉一把的女人,她骨子的孤傲,独立,早成为包裹她的皮囊,看一眼就明白了。
季晓川将手里的外套递给她,程珂接过,看了看时间。
“回去了。”
季晓川点头,问:“要打车么。”
程珂松了松筋骨,“再走两步吧。”
回去只花了十五分钟,健身房的玻璃窗内跑步的女孩已经离开。
程珂从包里拿出车钥匙,问季晓川,“骑车了没。”
“嗯。”季晓川说。
“明天见吧。”
“好。”
程珂的身影没入梧桐树的阴影里,拐过弯,彻底不见了。
季晓川在原地站了一会,几分钟后才转身走向停车的地方。
季晓川跨上车,插入钥匙。电动车的大灯坏了很久,只剩辅灯还能亮。暗黄的灯光照着地面,晕出椭圆形的光圈。
虽然暗,却也能照亮他回家的路。
季晓川踢开撑脚,往家的方向骑去。
过了一个街口,绿灯跳成了红灯,季晓川停下。身后两辆电动车的主人大概认识,用家乡方言说着话,声音洪亮,话里带笑。
季晓川默默停着,忽然看向左侧的街道。
远处树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灯明晃晃地亮着,车内亮着黄色的顶灯,程珂靠着椅背,左手搭在窗沿,指尖的烟火忽明忽暗。
红绿灯跳了,身后喇叭声响起,催促着他往前走。季晓川收回眼,转动手把,没有再回头看。
程珂抽完一根烟,神智已经完全清醒。她看见季晓川了,在他扭头的时候。车后座方形的外卖箱,隔着几米远,一眼就能认出来。
将烟掐灭,程珂发动汽车去了就近的商场。速战速决地买了一套运动服和一双运动鞋就打道回府。
到酒店已经快十点,冲了个澡,睡意全无。
打开电脑处理工作,却又静不下心。华通的项目她考察了很久,上市计划推进也很顺利,并无棘手之处。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处环境的不同,这趟杭州行,程珂总觉得不安。就像某些事情,明明做的滴水不漏,却又有人暗中窥视着一样。
这些天苏昭辉对她说的那句话一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雪茄沾上汽油的味道,就不干净了。
程珂略带嘲讽地笑了笑,干净?这世间又有什么是彻底干净的?
身后的电话乍然响起。
程珂起身拿过,是苏昭辉打来的。
第6章 爽约
“还没睡?”苏昭辉问。
两人打电话,无论是苏昭辉打来还是程珂打过去,绝大多数情况下,先开口的都是苏昭辉。
苏昭辉作为程珂的直系上司,工作关系必然优先于朋友关系。至少程珂是这么认为的。
至于苏昭辉怎么想,她并不想知道。
“华通的人见过了?”
“嗯,和刘祁峰聊了一会,吃了顿便饭。”程珂隐去了相谈的细节,只挑轻的话头说。
苏昭辉又问了几句就没再问下去,她一向对她手上的项目不太过问,也不会过多干涉她的决定。
十几年过去,程珂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卖出一套医疗器械都能高兴半天的小女孩,如今她钱权两得,早已今非昔比。
两人闲聊了一会,苏昭辉说起法国酒庄的事。去年葡萄收成好,试酿出来的酒成色很不错。苏昭辉爱烟好酒,在这两样东西上面花了很多心思。
苏昭辉对喜欢的东西有种变态的执着,但和那些喜新厌旧的人不同,苏昭辉的执着是持久性的。因此她的性子很适合做生意,毕竟一件事做到极致,哪有不成功的道理。
做庄园是这样,做投资更是如此。
程珂清楚知道——在苏昭辉的认知里,世上所有的东西都能够拿来投资,无论是人还是事。
只不过在过去十几年里,那些被苏昭辉投资过的项目或者产业,无一不为她换来了大量的金钱。
程珂心想,这种“必然”的结果,在不出大意外的情况下,会陪着苏昭辉的一生。
苏昭辉察觉她的走神,轻笑着叫了她一声,“想什么呢。”
程珂回过神来,笑了笑,不着调地说,“晚上那条鱼烧的不好,腥死了。”
“噢?怎么刘祁峰没好好招待你,连顿饭都那么磕碜。”
程珂靠向椅背,轻轻说了句:“谁知道呢。”
苏昭辉笑了笑,“等你回来我带你去个地方,那儿的厨子不错,老字号了。”
程珂“嗯”了一声,过会程珂伸手去摸手袋里没抽完的普通香烟,打火机咔哒一声,点燃了火。
“下个月我要去趟纽约,她在那边闹得不可开交,我得去看看。”苏昭辉想到哪说到哪,说完酒庄话题就很快跳到另一个上,从不拖泥带水。
程珂静静听着,时而附和两句。
烟雾缓缓升起,程珂挥了挥手,将烟气打散。有些话排在心里上下翻腾,找寻着合适的时机。
苏昭辉察觉她的有话要说,语速平缓下来,等着她开口。
烟灰落到地毯上,程珂盯着看了半晌,起身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呼了口气,程珂郑重地叫了声——
“苏总。”
电话里一阵沉默。
苏昭辉没有应声,程珂语调沉沉,“我有些私事要处理,可能晚点回去。”
程珂刚跟着苏昭辉做事的时候,苏昭辉还只是海茂集团下面一家小分公司的总经理,与如今“总”的级别是天上地下,可程珂却还是一口一个“苏总”地叫着。
那时候她正经历着人生第二次重大变故,因此抓到一根稻草,便想努力上岸。
苏昭辉也正喜欢她这一点,即便她心思不纯,好在有股子狠劲和拼劲。因此她是什么出身,原先是哪一派系的人,苏昭辉一点儿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