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番被裴次辅一纸奏章否决了身份的捐官们,是否有此等罪责?是否,罪无可恕,以至于要被朝廷莫名褫夺其官衔?”
裴效先愣住了。他恨恨的看向陈惟衷。因为他终于发现,在屹立朝堂数十年不倒的陈阁老面前,他还太嫩了点。
“捐官本无罪,且非因罪被黜。”一个洪亮却冷然的声音平静的说。
众人抬头望去,看到了坐在龙椅上的李持明。
他环顾了群臣,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复又开口继续道:“陈阁老不必将这两件事强行联系在一起。你且听朕一言——裴次辅,你退回去。”
裴效先低了头退回队列里。陈惟衷面带假笑,嘴角微微扬起着望向李持明,老态龙钟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他对年轻的皇帝拱了拱手道:“愿聆陛下圣言。”
李持明却是叹了口气,声音出乎意料的很疲倦。他从龙椅上站起身来,绕过龙案走上台前,忧心忡忡的又叹了口气。这年轻的、身着锦袍的男人一边在台上来回踱步一边摇头叹息,最后他站定了身子,转过脸来道:“捐官一事,是朝廷不对。可捐官这件事,本身乡绅贤达就做错了。”
“捐官这件事,难道乡绅们是在朝廷出台了捐官令后才这么做的吗?陈阁老,朕相信在这个问题上,你比朕清楚,是不是?”他垂眼瞅着陈惟衷。脸上是不带什么情感色彩的笑。
他没有给陈惟衷回答的机会,而是在那老头辩解着“陛下误会老臣了,老臣——”的时候就打开话匣子开启了他的下一个话题:“据朕所知,崇德三年朝廷出台捐官令,但在这之前,全国四十多个行省之内的捐官,共计有六千七百四十二名。是吗?陈阁老,是吗,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就是裴效先。很显然,这个数据也是裴效先统计出来交给李持明的。然而,陈惟衷没有预料到这一点。
李持明扫视了群臣,在得到裴效先一声低低的“启禀陛下,是。”之后,他淡淡的笑了笑道:“所以,为什么朝廷要推行捐官令?因为有这么六千七百四十二个捐官。如果朝廷不给他们捐官的途径,他们就会到别处买官。到了最后,这六千七百四十二个大大小小的官难道不会中饱私囊吗?难道不会贪污受贿吗?朕知道,你们民间总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们告诉朕,这六千七百四十二人是为了国家昌盛民生幸福才去买官?朕问问你们,你们自己信吗?”
最后一句话,他突然提高了声调,朝堂之上立刻回荡起了那两个让人听了心生忐忑的字“信吗——信吗——信信信信信吗——”
无人回答,鸦雀无声。不是没法回答,而是天子之怒,堂下的陈党知道如今这是一只羽翼渐丰的雄鹰,哪怕他的南方火烧屁股。可总不是堂上这些人可以在他面前造次的。
“朕不是傻子,”李持明平静的说。“朕知道,究竟是谁给这六千七百四十二个人提供了机会。买官的人靠钱,卖官的人靠权。从前权钱交易,沆瀣一气,鱼肉百姓,一路畅通无阻。如今朕花了三年时间,把这条畅通无阻的路给弄断了。”
“朕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裴效先更不必觉得。”
“陈阁老,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下朝了,大臣们缓缓离去。李持明孤伶伶的站在大殿上,他回过头去,看见了身后梁上高悬的黑金匾额——“海晏河清”。对着那块巨大的匾额眨了眨眼睛,李持明苦笑了一下,一滴泪落在了他脚下鲜红如血的地毯上。
三天后,一首童谣开始像爆炸一般在全京城横行:“君所言,不值钱,诓百姓,为骗钱。朝令夕改笑掉牙,肥了天子贫了田·······“
第118章 开战
“你不用替我辩解了,我确实是在强词夺理。”李持明说。
已经是深夜了。李令姜把李晞哄睡了,为小朋友曳好被角。她轻悄悄的走出了李晞的卧房。外面的小房间里,李持明正坐在榻上低头沉思,面前摊开一副小型全国地图。浙闽的地界上被放了几个小小的红色六面骰,正微微晃动。李令姜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你不是强词夺理,你·······也算是说出了实话。捐官本来就不对。”李令姜说。她想伸手去拉一拉李持明的手,可又不好意思。于是只好把两条胳膊架在桌面上,抬起头用明亮的眼睛看向那迷茫痛苦的男人。
“捐官的确是错的。但朝廷当初用他们,如今又把官位收回来。于道义上来说,朝廷算是背信弃义了。童谣里那样说我,也不全是污蔑。”李持明淡淡道。
李令姜却还是不认同。她摇了摇头,终于还是伸出一只手去拉住了李持明的手腕。“持明,不是这样的。你想一想,你让朝廷收回了被他们买走的官,你说朝廷和你是背信弃义。可你想过吗,为什么他们那么执着的要买官呢?陈惟衷卖的官也好,你和裴效先卖的官也好,不管谁那里有官,这些人都会立刻闻风而动就像追着点心跑的苍蝇。他们干嘛非要买这个官?他们买这个官干什么?”
“更别说,你刚一宣布止捐令,东南立刻就闹了起来——是,我们知道是东南巨贾买通了倭寇上岸。但是这消息传播的未免也有些太快了吧?”
李令姜的声音很理智,是学者黎佳韵式的口吻。这话成功让李持明抬起头来,同时用恍然大悟的眼神看向了她:“你是说,那边早就期望一个契机可以让他们闹起来了。闹早闹碗,不过是时间问题。”
“正解,”李令姜说。“就像一个脓包。迟早是要破的。不过是个早晚的问题。你把一个必然发生的问题过错全部归咎于自己身上,这不像你。你不是这样的。”
李持明颓然的低下了头:“可现在,因为我当初那个头脑发热的捐官令,带来的灾祸却要百姓去承受·······”
他慢慢趴在了面前的桌子上,疲倦的吐出几个字:“——我良心不安。”
“谁说你的捐官令是头脑发热了?”李令姜用手慢慢抚摸着他的头发。“若不是捐官令,义学推广的第一年哪里会有人愿意为教书先生出钱呢?正是你这个‘头脑发热的捐官令’,才让燕国如今有了这么高的识字率啊。不能因为几首破童谣,就把你当日的经略一概抹消!”
“再说谁知道那童谣是谁教孩子们的?一夜之间流传遍大街小巷········要知道,陈党可是最会玩舆论压力道德绑架了。”
“所以,事情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不要再去自责当初究竟是不是头脑发热。当初以捐官银推广义学的举措究竟是对是错,将来历史会告诉我们一切!持明,你一贯是个有远见的人,怎么今日却只看手心里的这一点了?李持明,不要让我瞧你不起。”李令姜认真的说。
李持明慢慢的爬了起来,定定的望向烛光照耀下的阿韫。他望着她看了许久许久,久到她几乎快要不好意思,羞赧的别过脸去道:“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李持明摇了摇头。他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抚了李令姜俏生生的脸庞。
“永嘉公主,你真的长大了。”
“还有,往后,你喊我伯亮吧。”
东南的变乱闹得很快,倭寇的兵力不出三月便已上升到了八万。八万倭寇,这在平日的太平年月里简直无法可想。这些年他们屡屡骚扰东南。不是没出动过大股浪人。可从没有哪一次是像这一次这么多。且来势汹汹,一看就不是只打算打家劫舍那么简单。李持明抽调了四军里其他三军翃兵、天雄军、秦兵的精英各五千人,协同保卫东南的安泰军作战。安泰军这次负责统筹战局的破虏将军,是鬼见愁白杜。
“东南灾民大量涌入直隶乃至京师,听他们说倭寇在东南烧杀掠抢,□□妇女虐杀孩童。这几日京城那些骂朝廷的童谣总算消停了。”李令姜一边看西北齐尚哲送来的奏折一边对李持明说。齐尚哲向他们表示西北今年虽不似往年丰收,但库存较为丰裕。若是前线钱粮吃紧,西北三省愿倾尽全力支援。
“百姓只关心真正威胁到自己的事情。倭寇的刀已经横在了东南三省。这是要命的刀,可不是陈党给我罗织罪名时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百姓自然明白当下什么最要紧,什么可以先放一放。”李持明说。他惨淡的笑了笑道:“我这次········倒真的要感谢百姓们贵人多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