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的对话好像已在胸中荡涤千遍了,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标。眸色已浑,瞧着眼前最像自己的儿子,嘴角扯出一抹笑意。
“父亲,儿一定早些坐上皇位,元氏的命数,到了。”
“还有一事。”高欢强撑着挑起眉毛,深陷的眼窝上一抹薄薄的凤眼露出些光来,“你那世子妃……步瑶……你太过迷恋她,你这般自负的性子,竟能忍了她与旁人生子,迟早是祸害……”
高澄眉心一跳。
若说孩子没送来之前,他还有些疑惑,以及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希冀。一则步瑶不像是曾与其他男子在一起过的样子,不论从她的言行,还是她眼里的情义,两人之间都不像存在过另一个人。若说是阿至罗人捣鬼,弄一个孩子放在他名下,以后有所图谋的话,是说得通的。可,直到他瞧见了那孩子。
小小的男孩,那双剪水一样的双瞳,秀挺的鼻梁,以及花瓣一样的唇,还有如她一样的心形小脸,就如复刻一般,将那一抹惊心动魄的美也原原本本复刻下来。放眼整个东魏,谁也生不出如此像她的孩子,更何况,那孩子对她颇多依恋,一看便是从小一路带大的。
他心底无端又多了几分躁郁,眉心早就无声拧在了一起。
“是儿不好……”
“不是你不好,咱们既要走这条路,就要断了这些牵绊。就算她的孩子是你的,也不能叫她成了你的阻碍。你可记得了?”
高澄逐渐凝了心神,薄薄的眼皮与鼻梁形成一个凌厉的弧度,他眯着眼,缓慢却郑重:“儿记得了。”
朝中布局、留用重臣、潜在危机、预想陷阱……高欢强撑着身子与高澄一一对过,末了,又闭目半晌,“我刚愎自用,七万将士就在此玉璧一战中归西,我们守了五十多天,用尽了法子,挖地道、放火、铁车、长杆……我从不信命!可那日,我们埋了七万忠骨,天上大星殒落,我方知事皆有道。那日,我让斛律金唱敕勒歌,他唱了,唱到一半,我忽然悟了,是时候回去了……”
“父亲……”高澄的心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那真是个好地方啊……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
夜风略过高澄的发际,稍稍舒缓了他此前涨闷的头。此刻,月明星稀,杂云散去,诸事明朗。
他叫过心腹几人:“侯景自知我父身体有恙便在荆州拥兵自重了,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你速去将慕容绍宗请来,连日加急。我父亲的事……”高澄扫视眼前几人,薄薄的眼皮撩起来,眸子尽是淡淡的威胁,“秘不发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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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利剑悬
高王病重……
虽早知结果,却也心里一颤,自高欢从玉璧战场回来之后,步瑶就在盘算,只剩两年了。高欢病逝,那么离这位不可一世、距登基只差一步的文襄帝高澄被刺身亡,只有两年。她深知他身边一切的陷阱与埋伏,可为着后世历史,为着兰陵王归位,她只能忍。
公元547年,渤海王高欢病逝,王世子秘不发哀,主权军事,纳高王遗嘱。对于侯景,高王深悔之。本是布衣之交,他又屡立大功,如今终成祸患。高王又嘱托,鲜卑人厍狄公、敕勒人斛律金秉性憨直,可用之;朱浑道元、刘丰生虽是外面来投的,亦能用之;亦有潘相乐、韩轨、彭乐,皆为澄所用。尤其慕容绍宗,那是渤海王留给高澄的一道锦囊妙计,高王故意贬之,忽略他,便是有一天为高澄所用。如今,对付侯景,用的便是慕容绍宗了。这就是帝王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高家人人都懂。
高家人一直在打仗。
天下几分,宇文家势头猛烈,南梁亦虎视眈眈,虽最后都不复存在,他们却在此时此刻,在这个时空里拼尽全力斗着。那高澄呢,549年之后,他是真的在这个世界消失了,还是……
她想起准备来东魏之前,她特地去了一趟高澄墓,那是漳河畔,那里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只有两座陵墓突兀地立于天地间,一座是高欢的义平陵,相距二百米处,便是高澄的竣成陵,封土高达20多米,当地人俗称为“二冢”。此时宏图大志的高澄不会想到,今日他给父亲选陵址,他日,那也是他自己的陵墓。
史料载,高欢的义平陵乃为衣冠冢,实际上高澄将父亲葬在响堂山石窟了。都说那石窟是崇信佛教的高洋命人开凿,可步瑶听说近日高澄去了好几趟响堂山,书不可尽信。又云响堂山北窟是高欢墓穴,中窟乃高澄墓穴,南窟则是高洋的。那么,他是否也早就预料到自己天命不假,早早给自己选好了墓穴。
据说,那石窟里许多佛像是照着高家人所造,浩劫年间,许多佛头被偷,不知所踪。看不到他那几年她疯狂搜寻着,如同当年的龙贞贞。后来同学从法国传过来一张图片,那是一个私人拍卖会上的一个菩萨头。不同于其他传统造像,不是早期高鼻深目的犍陀罗风格,亦非后来广而流之的秀骨清像风格,那个佛头面颊削薄,鼻梁锋利,鼻梁上一点点驼峰,搭着半闭的长眸,与似翘非翘的嘴角。
她不知哭了多久。高澄那双眼睛,谁也模仿不来,有时含情,有时阴森,有时无谓,有时肃穆,更多时候,一眼瞥过来,霸道得不得了。
那佛头最终流拍了,鉴定专家认为,这不符合造像的基本原则,连三十二相、八十种好都不见,一定是假的。
正冥思苦想着,大门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玉萝慌张跑来,颤声道:“世子妃,他们把大门给钉死了。”
门外的人通传着,“奉世子命,封院。未有世子之命,里面一个人也不许出来。每日三时送膳。走!”
“步瑶,我们怎么办?”玉萝咬着嘴唇,“已然万般小心了,如何就被世子撞上了。世子是个记仇的,咱们原本再有几月就回去了,如今如何是好?”
步瑶慢慢吐出一口气,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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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澄掌权之后,戾气更重。
日前带人前去迎慕容绍宗,安抚过后又将一批罪臣抓紧大狱里拘着,甚至将罪臣之子、之女皆放入晋阳宅邸中作仆役差遣。据玉萝从送膳人那里套来的消息,这位渤海王世子还一日之内,连纳三妾,其中既有舞姬,亦有旧臣之女,甚至有臣妻、臣妾,听来荒唐至极。只是这位世子并非好摆弄的,早年间就对政事对答如流,后又带兵,于吏治上也颇多手腕,如今,其排兵布阵老辣不逊于渤海王高欢,是以,他这点荒唐,没人敢发声。
步瑶心中极乱,盘算着如何与姜中行取得联系,如何能在自己走了的情况下保孝瓘平安。还有,她真的舍得离开他么……
“世子妃,世子巡军回来了,说是准备大战呢,前殿带回来一个人,不知为何,世子说着便气得摔了盘子,派人叫您过去呢。”
“来了人?”两人相视一眼,本能地想到姜中行与江一牧。
步瑶由人带着来到了前殿,远远便瞧见沙千里带着一队亲卫守在门口,个个眼里皆是匪气。东魏沿袭北魏官职,乃九品中正制,所有官职,皆由门阀士族把持。因此,就算是高澄身边这一小队亲卫,也皆出自门阀士族,一个个撩起眼皮瞪着步瑶。
穿过这群土匪一样亲卫,便瞧见殿内的高澄狞着眉毛,眼皮就像撩不起来似的,阴森森地瞪着步瑶。而他身前,是一位男子的背影。
“妾身见过王世子。”步瑶心里暗暗发沉,就算她瞧见了史书上所有的他,做了他的枕边人,有时候也不免看不懂他的阴晴不定。今日他巡军回来,又摔了东西,也许皆是由于眼前这个人。
随着步瑶轻软的声音响起,高澄面前那人忽地转过身来,步瑶与他四目相对,随即,连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吴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