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后。邺城皇宫。
元善见觑着高澄的神色，思忖道：“大丞相出征已月余了，今日又传回消息，快要奏凯班师了。朕与满朝文武要给大丞相接风。”
败了十之八九，好容易胜了一场小仗，实在算不得奏凯班师。
经历两个月朝中的明争暗斗，高澄也疲惫不堪，一双狭长眼眸透出倦意，“皇上圣恩，还是不要劳动皇上了，闻得父亲犯了旧疾，一路躺在马车上，不如先养好了病。”
“也好，身体要紧，朕已派人送了几棵雪参，还有一些上好的补药，给大丞相补身。”
高澄敛衽躬身，“臣代父亲谢皇上赏赐。还有就是贺拔胜之子一事，贺拔胜执意跟随宇文泰，毫无悔过之心，父亲的意思，把贺拔胜之子押到军前，祭奠我军将士忠魂。”
大殿之上，寂然无声。
元善见端坐太极殿当中，正是他大婚那日见到血光冲天的位置，他更似是一个旁观者，眼看着太极殿，红了，又洗刷干净，一如往常。贺拔胜之子乃是他一挚友，他与贺拔家其他孩子都不同，并不爱舞刀弄剑，反而长于诗词音律。那般出尘品格之人，如今要去军前祭旗，他贵为皇上，却毫无办法。
大殿之上的人，也多与贺拔家交往多年。
只能试探道：“若留着他，或者贺拔胜还有可能……”
高澄打断，“不必了！此次一战，贺拔胜与独孤信，杀我八万将士，早已血海深仇。即便有一天他们归顺，我也不会让他们活着的。让西魏知道，从今以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元善见终于理解了元脩，无声起身，颤声道：“那就听大丞相的吧。”
元善见不知自己怎样出的太极殿，仿佛是一位内监导引着，一步一挪，一步一挪。此时起，他就知道了，迟早有一天，他也会去祭旗，再不也是个死，就如元脩一般。
高澄面无表情回到府邸，正赶上元仲华训斥侍妾，惶惶然跪了一厅的人。
原本作为另一正妃的步瑶是不必听训的，只是眼见着自从她抱回了自己的儿子，世子便对她多有不睬，元仲华便大了胆子训斥了一番，谁知高澄什么也没有说。今日亦是她借着由头一番整饬，步瑶跪在冰冷的地面，并无二话。
“世子回来了？家中实在乱得不成样子，我正发愁呢。”
“哦？何事？”
元仲华踯躅片刻，小心说道：“也无甚的要紧事，只是小孩子一处玩耍，老四抓了把沙子灌进老三衣服里，谁知那沙子里有极小的虫子，这几天孝琬身上被咬了满身的小红包，又疼又痒。只是想让妹妹往后带着孩子注意一些，谁知……”
步瑶毫不在意，人虽跪在地上，从头到脚都没有半分神色，若非高澄熟悉，能看出没有表情之上的一层薄怒，其他人是断断看不出的。
元仲华继续道：“还是听凭世子处置吧，毕竟我与她同为世子妃，她不服我也是有的，便是不处置，我也没什么好说，反正老三身上也快好了，小孩子之间，也时常打闹的……”
她十分笃定，要说世子对哪个女人更关注，她连号也排不上。可一个是自己亲生嫡子，一个是连父亲也不知是谁的小子，她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果然，高澄沉下面容，“此子虽不是我亲生，毕竟也入了族谱的，要遵守高家的规矩。让他去祠堂跪两个时辰。”
元仲华忍不住提醒，“老四刚两岁，可能还不会听话跪着。”
“小的不会，让大的跪。”
不等元仲华回答，步瑶开口，“妾身领命。”说罢，款款起身，走出正厅。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终究是难。
第71章 多事秋
“回来了，回来了！”通传的小厮刚一回来，渤海王府便乱成一团，与高欢部队失去联络已有月余，这位大丞相是生是死谁也不知。
娄昭君坐在正殿，稀疏的几盏胡人驯狮灯火光微弱，衬得她铁锈红的衣衫也暗沉沉的，下首是几位儿媳和丞相侍妾，以及满屋的丫头婆子，灯火忽明忽暗，人人都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慌什么慌！把大门关上，叫人从角门接丞相，今日之事，谁也不许透露出去半分。”她目光扫过尔朱姐妹，又转向身边的婆子：“你去叫子惠来。”
积年管事的婆子当然晓得轻重，忙不迭的去请高澄。
此次丞相回朝，却不走官道，一路行踪不明，皇上派了几路人都未能探出丞相在哪，朝中早已蠢蠢欲动。大丞相的部队直到了晋阳城外才叫人接应，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得出来，出事了。
娄昭君更是知道，的确出事了，高欢负了伤，勾起陈年旧疾，病来如山倒。他带领先头部队提前回来，不让人与朝中通气，更是说明病势之重，随时都有危险。
娄昭君胸口堵得难受，终于到了这一天了吗？生完高欢第十二子的娄昭君，胸口尚有乳汁要溢出，她的夫君，可能已然要先走一步。一生相爱相怨，终于要走到这一天了。
高澄很快赶来，只和娄昭君对一对眼神，便了然了。
高澄一挥手，身后一阵兵戈响动，黑沉沉的兵士立即包围了渤海王府及正殿。尔朱英娥的手隐隐发抖，这场景她太熟悉了，两次宫变都有她在，她也知道，高欢不行了。
尔朱英娥尽力攒出一个笑脸：“王妃，这……咱们这都是女眷，看着怪瘆人的，咱们都听王妃的，绝不会私自与外头通消息的。”
娄昭君扫过尔朱英娥艳丽的面容，金线刻丝的松针纹襦裙，红宝累丝凤钗，生育过十三公子之后的尔朱氏面色白腻丰美，更添几分颜色。
娄昭君笑了：“尔朱氏，我还没等说话，你怎的知道我是要防着你们与外头通消息？怪道是的，我倒是忘了，你也是做过皇后的呢？兵士上殿之时，你自然是知道做什么。也好，你不说话，我倒是忘了一件大事。”
尔朱英娥面色一凛，后悔说了话，白白招惹是非，忙躬身道：“王妃说的是，妾身僭越了，我们懂什么，只听王妃的就是。”
娄昭君朝殿外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带进来一个美艳妇人，衣衫金红相间，华美耀目，眉眼之间与尔朱英娥有几分神似，正是称病不到的尔朱英娇。
尔朱英娇发髻散乱，一见姐姐，忙用力挣脱，声音喑哑，“阿姐救我！阿姐救我！”
“今日虽有大事，但此事也不能不处置。家丑不可外扬，尔朱英娇，你在西厢阁私通征西大将军高琛，刚刚被当场捉住，你认是不认？大丞相与众将士在前线御敌，流血流汗，你们也忙得很啊！高琛已去领了廷杖，你呢？”
步瑶坐在下首纹丝不动，面色波澜不惊，早知道结局的事了，尔朱英娇与高欢的弟弟高琛私通，一个被廷杖致死，一个被放逐灵州。相比于跟随高欢的无奈，高琛才是她真正喜欢的吧，少年老成，英武俊美。
尔朱英娇面色惨白，嘴唇翕翕说不出话来。她以为，即便高琛之妻知道了他们的事，也不敢怎样，毕竟这位华阳公主是逃走的皇帝元脩的妹妹。虽此刻她还是高琛的正妻，但她大势已去，既没有家族势力，也不得高琛的喜欢。如今这位华阳公主好不容易怀了孕，还不安心养着？还有心管其他？万万没想到，她会把此事告诉娄昭君。
尔朱英娇收回感伤，回想起来，姐姐与她讲过，大丞相快要不行了，若真有一天高欢不在了，那么她们姐妹也算是完了。没什么好后悔的，她们都做过皇后了，这辈子，值了。开始这么想了，才咀嚼出未尽的怅然来，想起某一个下午，高琛那直白又多情的一瞥。
“启禀王妃，刚刚在前庭，征西大将军他……受不住廷杖，已经去了。”
尔朱英娇只觉得头顶嗡的一声，连高琛都死了，她也断断没有活路了。娄昭君果然不是吃素的，趁着高欢不行了，连自己的小叔子都敢打死。
高澄走了进来，“母亲，征西大将军已经死了，尔朱氏如何处置？”
望着下首那些重重叠叠的曳地长裙，烛光下一个个流光溢彩的丰美面容，娄昭君忽而凌厉，“如今多事之秋，你们跟了大丞相，多有不情不愿的，迫于丞相威势的，我们同为女子，今日就给你们一个选择，想走的，不留。不想走的，我必善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