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中行语气放缓了几分,颓然说道:“我们都来自千年之后,你所识得的慧公子,那是他第一次来这里。而你所识得的疯和尚慧宝,是他第二次来……他第二次来是为了要保护你,守着你,不叫你嫁给元善见,不让高欢把你送来送去,还你本来自在逍遥的人生,只是,他败了……”
高蘅不知自己如何走回房中,又是如何恍惚间被侍女伺候着卸了妆,躺在榻上,她只知道,那姜公子说的,她信了。
“嫁给皇上而已,怎么就非要救我?”
“看看你姐姐高薇,嫁给皇上只是你父亲的权宜之计,她现在不也嫁给了元韶吗?多的我不说,我只说,你和你姐姐的命运并无不同,你……不会只嫁一次。”
“你是说,当今皇上也……”
姜中行徐徐点头……
她们这些权臣的女儿,何来尊严?尔朱英娥便是例子,被一嫁再嫁,末了还要跟仇人做夫妻。而姐姐高薇,她上次看见高薇,被元韶狠狠踹倒在地,而姐姐只是平静起身,掸了掸灰尘,就像被狗咬了一口一样的唾弃。
这是她的未来吗?心疼得揪来,忽然想起慧公子常说起的那首辞: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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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摇馆里寂静一夜,针落可闻,天边已泛起鸭蛋青似的云,又是一天悄然开始。
玉萝在帘外压低了声音轻喊:“世子妃!渤海王府有急事要通传。”
浅眠被惊醒,步瑶起身:“何事?”
“来、来人说,穆夫人不好了,想叫你去看看。”
“说清楚点,不好了?”
“请世子妃过府看看,穆夫人要见世子妃。”
高澄披衣起身,“我今日过府议事,我与你一同去。”
渤海王府,天地之间白茫茫,一早刚下的新雪覆盖住昨日扫出来的路,步瑶匆匆梳妆,捡了一条素锦衣裙,忙上了马车。
高澄一改昨日的淡漠,似是想通了什么,把步瑶冰冷的手握在手中,深井一般的双眸静静看向她,似乎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和满身的气力。
步瑶亦回握住,只是那手不断颤抖。人之一生,可控之事的确太少,如慕容仪这样的女子更如风中柳絮,半点不由本心。步瑶曾经查了很多资料,慕容氏几代生出的美人,却并没有留下任何传说,只无声无息消失在厚重的史书里。
走入花园,兜头却走来尔朱英娥,她一身红裙红袄,走在雪地里分外鲜亮。“这不是世子妃吗?如此匆匆,是要去哪里啊?还没跟大王和王妃请安吧?我却不知,这身份变成高车人,连规矩也变成高车的了。”
“让开!”步瑶丝毫不想多废一句话,双眼定定看着眼前的明艳女子。
尔朱英娥凤眼透出锋芒,浑身散发着阴森的恨意,“如此不懂礼数,看来,这渤海王府如今也是你做主了!”
“让开!”步瑶再次简短而有力说道。
“你要去看穆夫人吧?听说她身子不大好了呢,仿佛……仿佛一夜之间便油尽灯枯,早知这样,何苦夜夜勾着大王不让他走呢?”
步瑶耗尽了一切耐心,绕过尔朱英娥,径直按照婆子的指引,朝慕容仪的院落走去。
尔朱英娥升高了声调:“你当我不知!这几年我冷眼看透了,你屡次费尽心机也要混入高家,还有你那太乐署的姐姐妹妹,个个不是好东西,打量着要谋害大王及世子!这里有这里的规矩,你若执意不守规矩,我便不客气了!”
步瑶脸上的讥诮之色已掩饰不住,她轻哼一声,“尔朱夫人,你大概是忘了,如今,你已经不是皇后娘娘了!这里不是洛阳皇宫,大王也不是你那位听话的皇上,而今,你不过是渤海王府一侍妾!你如此和我说话,你可知罪吗!”
第65章 风不止(五)
乍闻此言,尔朱英娥似是不敢确信,凤眼微眯,凝滞几秒,转而大怒:“好好好!别说你是什么公主,你一个边境小小部落之女都敢这般羞辱我了,我这般活着还有什么趣?是,我尔朱家是败了,不比从前,可也不是任凭你折辱的,我还有儿子,还有弟弟,怎么,欺负我尔朱家没人了是吗?!”
步瑶嘴角翘起,斗篷上的风毛随风飘动,就在等她这一句话,“夫人请慎言,你开口尔朱家,闭口尔朱家,你口中的尔朱家,莫不是我魏国的逆贼尔朱荣?还是你那堂哥尔朱兆?此二人皆已伏法,此刻你在我东魏渤海王府说这二人,岂非大逆之言?!”
“你!你!!!”
“还有你那亲弟弟,大丞相留他二人性命你应该心怀感激,日夜烧香祝祷,感谢大丞相一家心慈,留你尔朱家一点血脉。你若如此不知惜福,动辄把他二人挂在嘴边,是嫌他们的命太长了吗?”
“大丞相爱惜我尔朱家,看我弟弟们年幼,留我弟弟们性命,此为大丞相一片仁慈之心?我尔朱英娥如何不感激?你莫要胡诌乱扯!污蔑我们!我们对丞相,只有感激!”
“哦?既然你对大丞相一片感激之心,你又嫁了大丞相,还生了儿子,就该把自己当作高家人,凡事以高氏利益为先,我说的对吗?”
“你这贱人又想说什么,我自然以高氏利益为先!”尔朱英娥定定看着步瑶,面对她,自己从来没有讨到过便宜,不禁警惕了几分。
“哦?既以高氏利益为先,那么你方才与我说话,为何不以丞相侍妾自居,做好本分,对我行礼问好,而是句句冷嘲热讽,拦住我去路,还非议大丞相是否雨露均沾之事?”
“我……”
“既以高氏利益为先,为何对我这个小小部落之女忿忿不平,句句称我们尔朱家如何如何?”
“若以高氏利益为先,为何你弟弟尔朱文略贿赂史官,叫他们抹去你父亲那些悖逆之举,抹去你这个嫁了三次的姐姐,相反,还美化你们父女,这是要为你尔朱家平反?或者是你弟弟觉得你嫁人次数太多,丢了尔朱家的脸?不想后人知晓?”
提及贿赂史官,尔朱英娥有片刻的怔忡,这本是私密之事,弟弟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怎么此刻人尽皆知了。
“你……你污蔑文略!”
“哦?我还没说是你哪个弟弟,你就脱口而出是尔朱文略,而不是尔朱文畅?看来,此事确有其事!”
“你!”尔朱英娥红了眼睛。
“我知道的何止这一桩?若叫我知道穆夫人之病与你有干系,我与你,鱼死网破!”说罢,步瑶转身离去。
尔朱英娥浑身颤抖着,精心保养的娇颜裂成骇人的嗔相,头上的金凤流苏步摇不住颤动,不远处,高欢吩咐身边人,“去查查贿赂史官的事。”
“得令!”那人几个跳跃便不见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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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梅苑中极尽奢华,从庭院中栽种的珍贵罗汉松,到飞檐上精雕细琢的梅花铜铃,便可见这些年高欢对慕容仪用了心。侍女婆子们进进出出,似乎在忙着熬药,忙着洒扫庭院,步瑶忙走入内室,一位面容憔悴的美人斜倚在梅花织就的精致床榻里,闭目合眼,无一丁点血色。
“姐姐!仪儿姐姐!你怎么了……”多年没有好好说话了,再见竟是这般光景。
慕容仪吃力地睁开眼睛,又警惕看看左右,轻声说,“步瑶……是你吗……”
“是,我是步瑶。”
“真的是你……真好……上次没能跟你说上话,能堂堂正正嫁给世子,总算不辱没你……”
“姐姐你到底怎么了?上次还好好的。”
“有人……容不下我了……”慕容仪平静陈述。
“谁?那个尔朱英娥吗?”
慕容仪摇摇头,“如今她自顾不暇,哪有精神头来害我?你不要问这许多,对你不好,我……我想见一见玄哥哥……你能,帮我吗?只有你能帮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