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远远看去,步瑶未敢进殿,端正跪在正殿门口。白色的风毛从柔粉色的斗篷里呲出来,是那样俏皮可爱,衬得她如同怯生生的小兔一般,当真像极了阿珂……心里对高澄的怒气隐隐压了下去,他问道:“子惠,你不是有三个侍妾吗?为何今日只带了一个?莫非是情有独钟?”
娄昭君用金丝手绢掩口笑道:“子最像父,丞相你也一样嘛……”
高澄眼里散发着柔和的光,“慕容氏很懂事,儿想带她来给父母磕个头。”
“好!你已是开门立府,马上也要娶正妻了。慕容氏,你和你姐姐一样,都是懂事的,以后要像你姐姐一样为高家开枝散叶。”
步瑶小心回道:“是,妾身谨遵丞相与夫人教诲。”
娄昭君露出一丝笑意,“那就进来吧,别跪在殿外了。”
“是。”步瑶恭敬起身,在侍女的指引下坐了下来。
高澄也起身,坐到了父兄旁边。盛世繁华,大抵如此。闪烁着梦幻光芒的正殿里,高家的除夕夜宴就此开始。步瑶偷找慕容仪,却对上了高澄一双炯然的目光,不敢笑,步瑶只能抿着嘴忍住。
侍妾的地位的确很低,步瑶被安排在高欢、娄昭的一众侍妾中间,身边的脂粉味便熏得人昏昏欲醉了。而以娄昭君为首的前排女眷,大都是正妻,唯独多了身份尊贵的尔朱姐妹。
“妹妹果然天姿国色,听说世子对你那是专房之宠。”说话的女子艳丽如霞,宝石绿的华锦吉服深衣衬得她肤白如雪。
“谢郑夫人夸奖,妾身实在惭愧。”
“你怎的知道我是谁?”
“早就听闻郑夫人花容月貌,是荥阳第一美人,我今日一见便知了。”
郑大车扶了一把双刀髻上垂下来的金珠流苏,掩口道:“妹妹真是会说话,怪不得世子一刻也离不开你。我一见也十分喜欢呢!来,姐姐敬你一杯!”
步瑶端起酒盏,硬着头皮干了盏中酒。鲜卑人喝惯了的酒,真是辣嘴巴,步瑶不由得掩住嘴,差一点吐出来。
娄昭君不时偷看尔朱英娥,那肚子已经隆起得非常明显了。再看尔朱英娇,正贴身照顾着姐姐,殷勤布菜。
娄昭君起身道:“丞相,家里的马队、田庄还有银楼的人等在外面,要送今年的岁礼。”
“进来吧。”
几人鱼贯而入,朗声念出礼单,无非是车马、绢帛无数。
“大丞相,皇上圣旨到了!”
高欢立时恭敬跪下,待接圣旨。那内监声音尖细:“应天顺时,受兹明命。赐大丞相高欢金印、车马、珍宝、奴婢,以欢岁时!”
数不尽的侍女依次而入,站成几排,跪奉珍奇。步瑶感叹,纵然今日高家权倾朝野,来日也免不了惨剧连连。
正殿越来越热闹,歌舞开始了。高府歌女舞姬不输太乐署,一曲《阿干之歌》铿锵有力,舞郎们轻盈如飞,演出着鲜卑古老的雄浑。
高洋举起酒杯,“父亲,今日可否玩投壶?儿小时候最喜欢了。”
高欢兴致极高,“可也。那便你来做宾主吧。”
乐师会意,《狸首》响起,此曲与投壶节奏相和,每每投壶之时便作此曲。
“是!”高洋捧矢走到娄昭君面前,“敢请母亲作乐宾。”
娄昭君道:“子有旨酒嘉肴,又重以乐,敢辞。”
高洋笑道:“枉矢哨壶,不足辞也,敢以请。”
娄昭君继续说道:“旨酒嘉肴,又重以乐,敢固辞。”
“枉矢哨壶,不足辞也,敢固以请。”
“固辞不得命,敢不敬从?”
步瑶看呆,原来这就是投壶的“三请三让”,十分雅致有趣。
娄昭君气场惊人,接过四只木矢,与高洋互相行揖礼,对准了盛满红豆的铜制投壶,转眼间,四只全中!
“好!”全场响起叫好声,步瑶轻叹,娄夫人不愧是鲜卑之女,骑射功夫也一定惊人。
高洋不动声色,来到尔朱英娥面前,“敢请尔朱夫人作乐宾。”
众人皆是一惊,不知高洋是何意。高欢却是笑意温柔,定睛看着自己的爱妾。
娄昭君忙道:“子进,无礼,尔朱夫人身怀六甲,怎么能玩这个,若是伤着可怎么好?”
尔朱英娥不疾不徐,利落站起,“谢夫人体恤!但我从小便在马上长大,也是胡闹惯了的。这小小游戏,无碍的。”
众人暗暗惊叹,尔朱氏到底是当过皇后的,开口说话皆用中气,气场更盛娄氏数倍。她微微一笑道:“单口的太过容易,去换多口的来。”
不肖多时,下人送来一只三口铜壶。尔朱英娥轻扶着肚子走到正殿中间,接过高洋递过来的四只木矢,背对铜壶,“嗖嗖”几声,四只木矢全中。
“好!”全场沸腾,尔朱氏竟然可以背对投壶,且四只全中。看来尔朱家的女子不输男子,确实有过人之处。
高欢脸上笑意更浓,亲自扶着尔朱英娥回到软垫上,两人的动作是那样和谐自然,就像是一对经年恩爱夫妻。
娄昭君脸上一阵发紧,仍逼着自己挤出一丝微笑。步瑶赶紧看高澄,他还是那样平静如常,眼神里毫无波澜,仿佛此事和他毫无干系。
高洋丝毫不为所动,继续笑道:“开头两位太过于厉害!接下来便要罚人喝酒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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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岁时暖(二)
高洋巡视一周,目光停在步瑶身上。仿佛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高洋微笑走过来,“敢请新嫂作乐宾!”
步瑶紧张极了,后悔没加入过姜中行师兄的礼仪社,只好仿照娄昭君的“三请三让”又说了一遍。虽未练过投壶,可是游乐场的投掷游戏还是玩过的,在学校里也选修过射击课。应该可以应付吧……
步瑶硬着头皮走到正殿中央,抬头望见高欢笑意盈盈的眼神。
高洋递过四只木矢,“此番要稍改规则了,不求‘连中’,而要‘贯耳’,此四矢需得皆投入壶耳,才可免酒。”
步瑶接过四只木矢,定了定心神,对准壶耳,咻咻投了出去。
高澄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看着步瑶有些笨拙却又极认真的神情,身心忽然也跟着柔软下来,甚至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不过这想法在他看到高欢之后又默默收回。
四木矢中了三个,众人叫好,侍女端过一个青莲花瓣酒碗,里面是橙红色的酒液,步瑶认出这是名贵的酃酒,只是酒味甚浓,步瑶从未真正饮过酒,心里难免发怵。
“慕容月谢大丞相、夫人赐酒!”
高欢对步瑶似乎格外关注,竟然笑问:“你可知这是何酒?可能尽饮此杯?”
步瑶又默念了一遍“这是北魏”,然后朗声道:“晋人张载曾作《酃酒赋》:惟贤圣之兴作,贵重功而不泯。嘉康锹之先识,亦应天而顺人。拟酒旗于元象,造甘醴以颐神。虽贤愚之同好,似大化之齐均。的无往而不变,独居旧而弥新。经盛衰而无废,历百代而作珍。此酒经年而呈此色,实乃酃酒中之珍品。慕容月再谢大丞相赐酒。”说完暗暗松了口气,还好隋教授爱喝酒,每次请学生吃饭都会一套套的念叨,她这才学会几首。
在座未曾想一个太乐署舞姬竟有如此能耐,高欢亦是眼里满是赞赏,他转头对高澄说道:“子惠,眼光不错!”
尔朱英娥却说话了,“慕容姑娘果然文采出众,但你今日玩投壶,又念这《酃酒赋》,你可知张载相貌丑陋,连顽童也常以石击之,难得你倒会念他的文章。”
步瑶笑道:“尔朱夫人说笑了,世人皆以貌取人,却不知花无常红,纵然花容月貌也有凋零一天。而张载貌虽丑陋,思想却能长存。他不仅有《酃酒赋》,更有《七哀诗》:北芒何垒垒,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道尽盛世之后的荒败,或者尔朱夫人得空可以一读,必不再嫌张载之丑陋。”
尔朱英娥未曾想到这女子外表柔弱,却句句揭她伤疤。她本想暗示娄昭君年老色衰,却被步瑶讽刺盛世之后的衰败,尔朱家的惨剧人人皆知,她尔朱英娥也是无奈跟了高欢。昔日天子皆为尔朱家所立,自己更是一人之下的皇后,几时受过这等揶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