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再见到延声,她心里怀着对岁月的感激。她这些日子一有空便去他店里,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嫌她气色不够好,在店堂的后廊上摆个小炉子,炖红枣汤给她喝。他从来没问过她和佟诚毅的事,倒是方惟有一次端着汤碗,站在后窗口等风来晾汤,一边回头问他:“师兄,我们有两年多没见了,你没给我找个师嫂么?”
他本在理一箱子旧书,听见她问,抬头来看了她一眼,复又低头,手上也没停下,反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师嫂?”
方惟听他问得奇怪,说:“这得是你想要什么样的?别人说的都不算啊。”
延声手里拿着一本杂志,他把它卷成一个纸筒走过来说:“哦,你也知道得我说了算啊,那你操这些心!”说着拿那纸筒敲了方惟一记,转身背着手往前面店堂里去了。
佟老爷出院之后的一天,佟诚毅来延声的利德书店接方惟,已经入夜里,本来说好来接她,结果他因为一些事情耽搁到这时候才来,延声含笑把他们送上车。车子拐过凯旋路口,佟诚毅忽然悠悠的对方惟说:“你这个师兄会的倒真多,他还会做饭!”因为方惟是在店里吃好饭出来的。
方惟没留心听他话里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还说:“他烧菜比我好。”
佟诚毅听着抬眼看了看她道:“不过,君子远庖厨,方老师没听过么?”
这时方惟倒听出一点不太对的意思来,他不像是夸奖延声的,转而便有点会意,她想了想,认真道:“没有,只听过一顿不吃饿的慌,佟先生听过么!”
他抿着嘴角看着她,他再转头看向窗外时,说:“以后没有我在,不许你再来。”
方惟彻底被她逗笑了,偏过头去看他,看他嘴角藏着的一抹笑意;他伸过手来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第 35 章
佟诚毅送二奶奶和宛瑶去香港的那天,天气不大好,阴沉沉的。他送了她们上船,从出客口走出来时,远远看到一行人,为首的男人穿着一身时髦的格子西装,正是姚云峰,他最近同他关系很好,是酒桌舞场上建立起的深厚友谊。
姚云峰也看见了他,远远向这边招手,热络的向他打招呼:“绍原!”
佟诚毅加快了脚步上前,“是则兄!”他说,这时才看清,与他同行的有几位女性,他客气的向她们点头示意,其中一位穿长裙戴着宽沿遮阳帽的小姐,倨傲的只向他抬了抬哑巴,她遮阳帽上垂下一截网纱,遮着脸孔,看不清表情和长相。
姚云峰是一张团白脸,五官平淡,只鼻翼上一颗绿豆大的黑痣叫人过目不忘。此时他伸长了手臂搭着佟诚毅的左肩,问他:“你怎么在这?是接人还是送客?”
“送两个家人去香港。”他简短的说,又问:“你呢?”顺便看了看他身后的几位女客。
姚云峰向后面偏了偏头,看着那位戴着面纱的姑娘,戏谑的说:“我妹妹刚从英国回来,我奉命来接她。”说着向佟诚毅引见,又向他妹妹比了比手说:“我妹妹姚静雅。”
转头来,介绍道:“我的好兄弟,佟诚毅。”
姚静雅一向知道他哥哥的路数,跳舞买马赌博喝酒,他的好兄弟,多半也是这些爱好,她没有掀帽纱,语气懒怠的说:“你好,佟先生。”
“你好,姚小姐。”他说,简短而有力的声音。
果然不多时,他们两个人就在前面商议起晚上去哪里喝酒的事情来,姚静雅在帽纱后面向他们翻了个白眼。
这夜其实没闹多晚,因为姚云峰要赶回家吃饭,他们家里为姚静雅摆了接风宴,所以难得的散场早。
佟诚毅回到家时,正赶上谢飞鸣来向方惟兴师问罪。他上楼的时候,看到两人站在他书房门口,飞鸣有些背对着楼梯,声色渐大,掺着怒不可遏的火气;方惟只看着他,并没说话。
佟诚毅不悦,加快了上楼的脚步。飞鸣听到他脚步声,回过头见他上来,不知触怒了他哪根神经,他抬起手来照着方惟的肩头上狠狠推了一把,方惟冷不防向后退了半步,后腰正撞在门边摆着的一张小方几上,当即疼得站不直身来。
佟诚毅瞬时怒火冲上头,他旋身箭步上来一把揽住方惟,回头去吼正怒气冲冲下楼去的谢飞鸣:“你给我站住!”
谢飞鸣拧着脖子停在楼梯上,他从小对这位表哥很有一些敬畏的,今天若不是清芳同他说起他那桩不堪的往事,让他丢脸丢到黄浦江里去,他也不会失控追到这里来找方惟的麻烦,他一向知道他大表哥的脾气,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碰她一下。
他停在那做好了被打的准备,却听到方惟的声音,她说:“算了,绍原,让他走吧。”虽然他停着没动,但也僵持了一会儿,最后他听到他们回书房去关上门的声音。他想了想,也没回头,抬脚走了。
佟诚毅扶着方惟坐在书房的沙发上,她穿着一身乔其纱的浅色旗袍,他一手替她在背后轻轻揉着,一边眼角染着厉色道:“是为了那件事来找你的么?这谢飞鸣,他竟敢伸手碰你。”今天若不是方惟拉着他,他要教训飞鸣就是当场的事。
方惟撞得着实严重,她靠在他手臂上,摇摇头说:“算了,让他发一发脾气吧,我没事。”她既是说了那件事,这角坏人便做定了,怨不得人的。
他仍替她揉着,又偏头向她背后查看,关切的盯着她脸色,想了想说:“要不我帮你看看吧。”说完征求的望着她。
她这身衣服,怎么看呢,脱了衣服看么!他们似乎还没到这么亲密的时候,她听了没动,只摇头掩饰的说:“不用了,不严重。”说着话,耳垂却渐渐发红起来。
佟诚毅低头看她那一点耳垂血染了一般,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耳朵,她惊讶着抬起头看他,他极有意味的含着笑问她:“怎么脸红了!”
他们对视着,方惟撑不住先笑了,尝试着直起身来,被他一伸手重又拉进他怀里去,她一只手肘撑在他胸前,坚韧的说:“我该回去了。”
他忙笑着垂头在她耳边说:“我不看了,让我抱一会儿,等会儿送你回去。”一只手仍旧替她揉着后背。
然而她这样柔软的靠在他身上,隔着两层薄衫,他不得不生出许多绮思来,他微微吸了口气,克制的向窗外看了看。
等他送了方惟回去,他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赶去了老聂的公寓,他在夜色里上楼去和延声会面。老聂马上要调往后方,在他走之前,他们急于要打通新的运输线,延声和老聂前后部署,安排了一出苦肉计,帮佟诚毅靠上姚家这条船。他们今天要凑在一起商议细节。
姚氏父子是帮会起家,讲究江湖义气,若有过命的交情,称兄道弟起来,要借他们的码头行个方便自然是一句话的事。然而这过命的交情得是步步为营、环环算尽的。
延声等了快一个月,终于等到他们在洋泾浜码头交接走私来的鸦片,按惯例,姚云峰会亲在到场验货,那时由老聂带人在现场制造些骚乱,放两声乱枪,这时再安排佟诚毅为姚云峰挡上一枪,流了血伤了人,一切便名正言顺起来。
老聂被这事熬得满脸胡茬子,眼睛下面的眼袋像充了气,他拍了拍佟诚毅的肩头,说:“放心,绍原,我亲自开枪,绝不伤了要害。”
佟诚毅看着他,信任的点了点头。三人又凑在一起,听延声讲解一些细节,包括这次交货的时间,在那之前,需要佟诚毅配合的事项,要确保他在场的合理性,他们想了多个方案,以备不时之需。又预估了现场可能出现的情况,做了相应的部署。直谈到凌晨,最后他们一起站在落地窗前,对着一弯清月,各自抽着烟,背影在烟雾杳杳中渐渐淡去。
第 36 章
离计划的日子还有几天,佟诚毅依原有的频率和姚云峰保持着来往,中间他去参加了一回在姚家举办的晚会,主角自然是刚回家的姚小姐,请的多是年轻男女,佟诚毅和几个相熟的男客在小厅里闲聊,姚云峰提起几个沪上新起的戏角儿,说的津津有味,他既是裙下客也是枕边人,半是炫耀半是得意的讲着许多床上细节,不该夸大的也夸大着,不该宣扬的也宣扬着。
并未注意姚静雅带着一位女伴进来,她们本是端着酒杯来敬酒的,一开始大约是没留意她哥哥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他满面红光正做着这群人的中心。待靠近前一听,举着杯僵在那里进退两难。姚云峰正讲到兴头上,刹不住车,佟诚毅本靠着一张橡木沙发站着,看了看也替她们尴尬,起身来顺手捞了旁边的酒杯在手里,半是寒暄半是解围的同姚静雅碰了碰杯,一边抬手引她们往门边去,他礼貌的微微侧着头说:“姚小姐刚刚回国,不知上海菜还吃得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