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方惟交代好童童的事情,赶在早饭后,找到秋喜,替小艾向她告假,只说自己有些东西要买,请小艾陪着一起出去一趟。却不想,平日有三分客气的人,此时却并不买她的帐,摇着头说自己做不了主,年下人头进出杂乱,告假出去,务必得去问吴妈。
她瞧着她含糊推脱的样子,转身去找了吴妈。吴妈倒是和气的一口答应了,说:“这是小事,倒让方小姐绕了一圈来问,只管带去就是,平常在这里也是淘气,不做什么要紧事。”
方惟笑着回她:“多谢妈妈,我要买的东西琐碎,大约一早出去,晚上才能回来,要是有事要用她,请妈妈多担待。”
吴妈笑咪咪道:“不妨事,这里也用不上她。只是这年终家里门户严谨,小丫头进去,还要烦方小姐去回乔管家一声。”
方惟听她这么说,也终于明白她爽快答应,大约是把门槛拦在老管家乔叔那里了。她心中明了,朝吴妈笑了笑,起身又去找管家去。
大凡这样的宅门里,管家的人齐打伙儿的遮掩家丑,几乎是肯定的。方惟虽然心里有数,但真的被老管家乔叔拒绝了,退出来时,仍是有些沮丧。她站在冬日稀薄的树影儿里,叹了口气。她紧走几步,朝东小院去,她知道他昨晚回来的晚,这会儿应当还没有出门,她原本不想拿这件事去麻烦他,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然而真的走到了他院里,她又有些犹豫了,她并不想向他撒谎,其实也觉得,对他撒谎大概也不会成功,然而这件事她实在难以启齿,况且这终是他的家事,她要横插进去,举着他的家丑要他帮忙,在他跟前扮个大善人,叫他难堪,她是不忍。
其实这时候佟诚毅正倚在二楼的落地窗边看她,他已经起来,端着杯茶看到她在楼下踌躇,他看她犹豫不决的在冬青树下徘徊,不禁有些想笑,他着意看了一会儿。见她不上来,就自己下去了。
方惟心里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却看见台阶上的门呼啦一声打开了,佟诚毅穿戴整齐的站在门里看着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同他问了好。他引她入座,常实紧跟着倒了茶来,气氛便是要谈事情的样子。
方惟斟酌着,向佟诚毅道:“我今天想出去一趟,有些东西要买,所以想借个丫头陪我一起去,就是那个叫小艾的丫头。”她看了看他脸色,似乎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接着道:“可能要过年了,人头管的严格,乔管家说大太太院里有事要忙,不能放人出去。”
佟诚毅听完,随意道:“叫别的丫头吧,问问张嫂,这里拨个人出来。”他说着朝常实看了看。
“那倒不用,小艾就可以了,不用换别的人。”方惟马上拦着他。
他转头看她,思索着问道:“只要她去?”
方惟向他点了点头。
他沉声又问:“要买的东西要紧么?”
“要紧。”她回答着,她想他应该是很快就会知道是什么事了,他会不会也觉得她这是多管闲事呢。
“常实,你送方小姐出门,带着那个丫头,说我的意思。”他果然放下脸来,皱起了眉头。
方惟不知为什么,心里生出一丝不忍来。
这天剩下的事是顺利的,她请顾大哥帮忙联系了保民医院的熟人,带着小艾坐在医院走廊的木质长椅上等着叫名字,她握着小艾冰凉的手,安慰她,口鼻里是消毒水的气味,心里是一片空荡荡。
傍晚时回来,她送小艾回去躺着,又准备了些滋补的食物给她。她看着沉沉睡去的小艾,她想她是救活了一个人吧,也许算两个。
她借着别的房里的灯光走回去,她倒是一向不怕走夜路的,也许是小时候在黑暗里练出来了吧。经过东小院时,正好遇见佟诚毅回来,她也有些纳罕,他今天回来的真早。
他看到她,说:“我正要找你,你来。”
她想他是要问小艾的事吧,他应该都已经知道了吧。
他们坐在书房里,面对面隔着一张书案。他问她:“东西买的顺利么?”
方惟诚实的点了点头道:“顺利。”
“怎么想起要带小艾去?”他又问。
她看了看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说:“从前,我们家里有个故事。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有一天太太回娘家做客,留她伺候老爷。再后来,她遇到了和小艾一样的情况,没人帮她,下人们只顾着窃窃私语,管家的人忙着商量报告太太。没人管她的想法,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调开视线,看着窗外一点昏黄的灯光,“太太亲自来和她说,叫她安安静静待在后院里,等生了孩子,就做主让她做妾,许她住在偏西院子里,若是生了男孩,将来还让她管家。”她不知为何,叹了口气,接着道:“她没有小艾聪明,也许是被使唤怕了,听了太太的话,情愿待在后院里等着生产。九个月后,她生了个女孩,一生下来,就被抱走了,太太没有接她去西院住,她仍旧住在柴房里,等满了月,她被人拉了出去,大雪天里,卖进了烟花巷,至死没有见过她自己生的孩子。”
她讲完了故事,自己却陷进故事里去,半天回不了神。一阵沉默,佟诚毅起身给她倒水,她蓦然抬头看着他,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他眼中有融融暖意。
他保持着倾身的姿势,问她:“后来呢,那个孩子呢?”
她心里哽着一道旧事的墙,她低下头喝水,避开他的眼睛,淡淡道:“故事罢了,不能深究。”
第 14 章
第二天,佟诚毅仍是一早出门去,只是晚上回来的早,他回来时,方惟正在房里和绍普、宛瑶一起写福字,童童趴在方惟边上,也拿着一支小号羊毫,在红纸上有模有样的画着。
绍普正指着宛瑶写的一个字,说你这个字写得,拆了格子都找不着另一边了,宛瑶忙伸手去推他,说:“不要你看!”正笑闹着,常实来了,掖着手说:“大少爷回来了,请二少爷去书房说话。”
宛瑶马上笑着推他:“大哥叫你呢,肯定是商量明天一早挂灯笼的事儿。”
绍普马上用毛巾擦了擦手上墨汁,跟着常实出去,回头来向宛瑶道:“要不是商量挂灯的事儿,回来罚你这个字写十遍。”
宛瑶朝他撇了撇嘴,哼了一声。
方惟瞧着他们有趣,等绍普走了,她问宛瑶:“明早挂灯是什么事?”
宛瑶搁下笔,挨到方惟身边去,慢慢说道:“这是我们家过年的老规矩了,明天是今年最后一天,今年没有年三十,是二十九当三十的,所以明天一大早,很早很早,赶在天亮之前,家里要挂灯笼,前后院门各挂两盏,祠堂两盏,大伯父门前两盏,我们门前两盏,一共十盏灯,要家里的当家人亲自去挂的,往年都是大哥一个人早早起来挂灯的,今年我二哥就要毕业了,大哥说过,要我二哥一起挂灯,以后要一起把家业撑起来。”她抬手替方惟磨了磨墨,接着道:“所以我猜呀,这会儿大哥肯定是要嘱咐这件事呢,叫我二哥千万别睡迟了,呵呵呵。”说着她自己咯咯笑起来。
方惟心里想着,又过了一年了,真快。宛瑶还在絮絮的说着什么。她有点心不在焉,没大听清了。
绍普回来时,佟诚毅也跟着进来了。他家常服色,背着手低头看他们写的字,看起来是温和的,但又不甚高兴的样子。方惟停下手来,给他倒了杯茶水,他伸手接着,看她的眼神里似乎有话要说,这时宛瑶恰好叫他:“大哥,你来,你来写几个字。”他被拉到宛瑶身边去,他终究没说什么,放下茶杯,当真写了起来。
这天一直至晚上,都闹哄哄的,明天是除夕,似乎每个人都是兴奋的。方惟其实不惯在别人家里过年,要诚心问她,她是情愿自己一个人过的,前两年,她带着孩子在乡下住着,赁了老乡的一间小房子,在乡村学校里教国文,没错,她也是能教国文的,因为她大伯父就是教国文的,她是大伯父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她当然是能够教的。那几年过年,她在灶间操作,把童童放在竹椅子里,既忙碌也很开心。不用附和别人的欢笑,也不用跟着别人热闹,其实是很快乐的。
第二天,不知为何,她很早就醒来,天还没亮,她支起身子看了看旁边小床上的童童,孩子嘟着小脸睡得正香。她躺回枕上却睡不着,静心听着外面动静,有人走动的声音,是在挂灯笼了吧,她想着。她小时候过年也得早起,但也是很高兴的早起,这天的早起是要去伯父家里的,不用被母亲盯着,被烟枪杆子打,她总是有一点难掩的小小的兴奋。现在想起来,那时的自己是个可怜的孩子,她不敢轻易回忆,还好终于长大了,这漫长的长大之路,她在心里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