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惟这些日子,译稿的任务突然有些繁重,曹先生要的很急,她常常忙碌到深夜。上周曹先生向她解释,原本还有一位做翻译的人员,因为临近年底,他们赶着回老家,暂时不能接着帮忙,所以这段时间,只好辛苦方老师,请她一定帮忙撑过这阵子,他说,酬劳可以翻倍。方惟看着他,说:“我一定尽力,酬劳不用翻倍,照旧就好。”曹先生听了感激的起身,同方惟握了握手,仍是哑着嗓音道:“我替大家谢谢你。”方惟腼腆的摇摇头说:“我力量有限,但尽我所能,您尽管开口。”
方惟哄睡了孩子,照例坐在桌前埋头在文稿里,天气太冷,也许要下雪了吧,她起身把熄掉的火油炉子又点起来,手指几乎要冻僵了。她进去看了看睡着的童童,孩子裹在棉被里睡得很沉。她放心的出来仍旧坐在桌前。她不会知道,这个时候佟诚毅正在丰泽园的包间里,喝得酒酣耳热,他已经不记得叫了几次酒了,他喝酒不大脸红的,此时却有些上脸,对面的沈其南却仍旧同他绕着弯子,不肯轻易点头。他身旁的丽岚穿着红底黑色大花的明绸旗袍,像朵烧的通红的玫瑰花,她起身倒酒,挨到沈其南身旁去,往他的酒杯里倒满,一边娇嗔的说着:“沈先生真是千杯不醉啊,瞧我们绍原,脸都红起来了。来,您再来一杯。”
坐在沈其南身旁的丽姝,马上伸手拦起来道:“这是什么话,我们沈先生酒量好,你们就只管灌他了,我看不过眼去。”她眼皮上涂了一圈蓝色的油彩,远看固然是好看的,近看起来却是有些恐怖,她自己不觉得,大概夜场里的浓妆总是这样的吧。然而丽岚却是显清新的,她淡妆似乎只涂了口红而已,也许是因为本来长得好看些,她并不浓妆艳抹。
沈其南五短身材,四十岁上下,有个圆圆的早早谢了顶的脑袋,头太大把脖子压得又粗又短,后颈上的肉像他的肚子一样,有一圈一圈的褶。他此时借酒盖了脸,乜斜着眼睛正往丽岚的身上瞧,本是扶着酒杯的手,滚圆的手指攀到丽岚白皙的手臂上去。丽岚自是见惯了的场面,她娇俏的倾身看着他,眼锋里射出无限的风情来。那同样滚圆的手臂伸出来,拦腰把她拉到他怀里。她婉转的扭身坐在沈其南身上,细长的手臂绕过他粗短的脖子,搭上他的肩,娇滴滴的向沈其南道:“沈先生不喝,也好,那我先喝一口。”说着就着酒壶的嘴,自顾自的灌了一口,“谁说我不喝,有丽岚小姐,我自然要尝一尝。”他一只胖手揽着丽岚薄薄的肩背,略调整了姿势,一只手扣住丽岚的后脑,微低头向丽岚嫣红的嘴唇上狠狠吮了一口,哈哈笑起来。
丽姝早已知趣儿的坐到佟诚毅一侧来。佟诚毅低头抿了口酒,热辣辣的滑过喉头。他抬头道:“沈大哥也累了,在这歇一歇,丽岚小姐帮忙照顾着。”说着起身告辞,抱着美人正得趣的人心照不宣的摆了摆手,抽不出空来。
他带着丽姝出来,回身把门关好。这是喝酒取乐的地方,关上门里面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他们走在铺了厚厚地毯的走廊里,丽姝闪着蓝色的眼皮道:“都已经在这里了,佟老板要不要开心一下。”
佟诚毅无甚表情的向前走着,并未回头,沉声道:“不用。”待到走下楼,他递给丽姝一卷钞票,说:“今晚辛苦了。”
丽姝会意的向佟诚毅抛了个媚眼:“多谢了。”抽走了钱,哒哒哒的踩着高跟鞋出了大门。
他一人穿上大衣,在自己的车旁,抽了支烟。不多时天空飘起了雪花,他看了一会儿,坐回车里去。
他最近是累的,新政府的官员一拨拨的换,他打点不尽的人来人往。他靠着车座睡着了,再醒来时,被丽岚敲窗户的声音惊起,他开了车门,拉丽岚上车。
丽岚裹着白色狐狸皮大衣,开着车窗,照例翘着手指,要抽一支烟。他们并不说话,佟诚毅自顾自的发动车子,丽岚朝窗外弹了弹烟灰道:“这只老狐狸,该干的都干了,嘴里没有一句准话,真是个xxx。”她开口骂了两句。
佟诚毅开着车,仍旧没说话。
等到了地方,丽岚瞟了一眼佟诚毅递来的钞票,眼锋朝他看了看,拿了钱扭身下车去,他说:“辛苦了。”她并不回头,只冷冷道:“多谢佟老板。”
第 9 章
上海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了一整夜,早起整个城市似换上了白狐裘,到处都蓬松的厚厚盖着积雪,美是美的却实在很冷,北风一刮,叫人手背上裂开一个个的小口子。
学校马上要放寒假了,班级里总有一股隐隐的雀跃的气氛。方惟班上有个女学生,个子不高,微胖身材,脸也圆圆的,皮肤白嫩的当真像剥了壳的鸡蛋。她法语课上总是很认真的做着笔记,但成绩却并不好,方惟总是单独关照她,借自己的法语书给她看,放学后,替她解答疑难问题。
这天正是礼拜六,下午的课程一结束,方惟匆匆从学校走出来,阿四一早把童童接走,她答应好了晚上去接他回来的。她刚一出大门,就被人叫住了,一位穿着黑色大衣带着黑色帽子的男人,向她笑着,她依稀认得,是沈云卿的父亲,从前他来接云卿放学,云卿还专程向她介绍过。云卿就是那个她每每特意关照的女学生。
此时,她礼貌的走近前去,说:“沈先生,来接云卿么?他们还有一会儿就出来了。”说着笑笑,想来招呼打完,可以先走。却没想到,这位沈先生也向前走过来,不像是打声招呼就走的样子。
只听他说:“方老师,我是在这专程等你的,当然,也是来接云卿。”他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叫人看不懂所以然。
方惟没想到他是等她的,想也许他是要问问云卿的学习情况吧,正想开口,却又听他道:“哎呀,云卿这孩子一向蒙您照顾,她回来都跟我们说了,她这个成绩也不出众,方老师却一直单独关照她,她心里很感激。”沈其南维持着满脸的笑意,向方惟说着。
方惟笑了笑,客气道:“您严重了,都是应该做的,不值一提。云卿是个好孩子,不用着急,语言学起来是要慢慢来的。”
沈其南寒暄着,终于说到重点,他说:“方老师,上次云卿妈妈是不是也有提到过,我们打算明年春天就送云卿去巴黎,所以她这个法语我们还是有点着急的,语言不通出去了总是很不便当的嘛,你说是不是?”他自说自话的讲着:“所以呢,想请方老师辛苦辛苦,能不能寒假里,帮我们云卿再补补课,我们一定重谢哦,方老师。”他翻着精明的小眼睛,看着方惟道。
方惟为难的向她笑了笑,道:“沈先生,不是我不愿意,上次也和沈太太说了原因的,当真是学校的规定,不允许教员在外面单独开课,我也不好不遵守的。”
沈其南是有备而来,他是在家里已经同云卿好说歹说过的,云卿这孩子是他的一块心病,她母亲是他的原配,早年跟着他没有过上好日子,早早病逝了,只留下这个女儿给他,他对云卿总留着一点愧疚在,如今新娶的太太,也是不敢惹这个大小姐的,她说不愿意要别的老师,只愿意跟着方老师学,叫他没有办法,只好亲自来找方惟一趟,立定了注意,要说服她的。
他依旧笑着说:“方老师不用担心,你们金校长我们都很熟悉的,我们这边肯定是会事先说好,规定的事情不用在意啊。”他拍着胸脯打着包票。
方惟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积雪,仍是推辞道:“同金校长说好了自然是好的,只是班上学生也多,难免会有人知道,一碗水端不平,这么多孩子不同等对待,以后恐怕不好上课。”她是不肯和这些官宦人家有任何牵扯的,是以她从不答应给任何一个学生补习。
沈其南一向被人求着办事的人,他如今的位置险要,求他的商人流水样的向他递着名帖发着邀请函,他都要挑一挑的。如今他为了女儿只好站在这冷风里央求一个教法语的女教师。他叹了口气,为了云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拿出派头来,叫两部警车把她押回去,这样一来,还不知道云卿要闹成什么样。
他咽了咽口水,还想说什么,却听到他身后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方惟。”他循声回头看去,正看到佟诚毅缓缓走来,方惟也没想到今天佟诚毅会来接她,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来过了,似乎是很忙的样子,况且今天童童本就在佟家,她以为他是不大可能会单独来接她的,所以也有些诧异。本想请他先回车上稍等,他却已经走到跟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