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惟浅浅笑着,她一直奇怪,这一宅子老旧的大人们,怎么倒养出绍普和宛瑶两个活泼灵动的孩子来,像是幅一板一眼的工笔画上,陡然镶了两个写意的人物。方惟弯腰把童童抱起来,童童把手里拿着的一个妃色小包裹举着,按方惟教的话,甜甜的说着:“小姨,祝小姨千秋驻笑颜,日日都开心。这是我和妈妈的贺礼,请笑纳。”
几个大人都被童童模仿大人的样子逗笑,正说着话,佟诚毅从回廊走来,穿着家常长衫,叫人觉得多了几分亲切。宛瑶正和方惟抱怨,说起今天家里请了一台木偶戏来,见到始作俑者,瞥了佟诚毅一眼道:“方姐姐说说,我都这么大了,我大哥还是把我当个小孩子,现在谁还爱看这个,这横是请给童童看的吧。”
方惟看了看他们兄妹,淡淡笑了笑说:“大约,在你大哥眼里,你总还是个孩子吧。”佟诚毅听了也一笑,说道:“先头问你想要什么,是你自己不说的。我安排的,你又看不上。”他说着看了看宛瑶手里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偏头又看了看方惟,接着道:“你方姐姐,送你什么?”
这一问,宛瑶立刻换了副笑脸来,一只手拆了包裹的一角,掀开给佟诚毅看,道:“方姐姐送我的玫瑰水,你看,这白瓷瓶子多漂亮,是方姐姐自己做的呢,你闻闻,真真是玫瑰香。”
佟诚毅凑近看了看,复抬头问方惟道:“你还会炮制香料,倒能开个水粉铺子了。”虽语气仍是淡淡,但他自来极少与家中女客多说话,更难得与人调侃两句,宛瑶听了微微讶异的抬眼看他们,更让她有些惊讶的是,方惟神态平常,似乎并不觉得什么,只腼腆讲起“从前上学的时候,有个教授讲蒸馏离析的原理,拿花草蒸馏做例子,我所以学会了做了玩的。想来宛瑶不会嫌弃,所以才敢拿出来。”她说完,不自觉的笑了笑。
宛瑶忙说:“哪里会有人嫌弃这么好看好闻的东西,方姐姐会的东西真多。”方惟一向怕人夸奖,她自嘲道:“等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就什么都会了。”宛瑶听了忙摇头,嘻嘻笑道:“今天谁也不许装大人,都和我一样大。”
几个人穿过小院 ,正要上楼去,宛瑶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拦着佟诚毅悄悄靠着他耳语道:“大哥快走吧,一会儿佩瑜姐姐要来,我妈已经出门迎她去了。”说着诚挚的将她大哥望了望,佟诚毅一听立时微皱了眉头,曲着手指在宛瑶光洁的额头上敲了两下,道:“你倒什么都知道。”说着抬头看了看走在前面的方惟,方惟也正回头看他们说悄悄话,他却没再说什么,转身撩袍出去了。
因为是宛瑶过生日,所以请的都是女客,又因为是小孩子,不兴大办,所以宴席只摆在二太太院子里,厅里品字形三桌人,几家常往来的太太小姐,其中也多是二奶奶的相识。童童被接去在佟老爷院里吃饭,只留了方惟一人在。她看着富态的二奶奶拉着宛瑶在珠光宝气的人群中寒暄走动,她忽然有些恍惚,如果当年她也有个这样的母亲,也这样拉着她在筵席中应酬,她也会恪敬自持的矜持一笑,会是个养在家里等着结婚的大家小姐。小时候也羡慕过三姐姐,穿娇艳的玫粉色镶金线软缎旗袍,在客人们中间接受夸赞和艳羡。然而,她认真想了想,与被养在笼中观赏相比,如今能左右自己的生活当然更好,虽然吃了许多苦,但都值得。
因为是宛瑶自己请的客人,二奶奶没再为难方惟,只作看不见她。二奶奶这样的人,一向觉得忽视就是看不起的表现,同时又能体现自己高高在上,是他们能做到的最优雅的侮辱,自以为比对骂一场更有腔调。
在方惟这,却是最好的安排,两不相干,不用应酬二奶奶,省了许多力气。一时饭毕,她起身站在窗边,百无聊赖的看着窗格上雕刻的福寿绵长图案,数着有多少只蝙蝠,数了一圈,又忘了数到几,她转过来又从头数。
佟诚毅从院中小路过来,远远看到窗边方惟偏头凝神发呆,她是长发,发尾有些微卷,蓬松的扎在脑后,鬓边却有几缕细软的碎发映着侧脸。他看着她,他自己没发现,他嘴角微微有些笑意。
他照例是要来看一看表示一下的,二奶奶热络的拉着大少爷“绍原长,绍原短”的叫着。一时坐定了,打麻将,佟诚毅与这些太太们说笑了两句,答应请吃下午茶,才放他出来。
方惟看准了时机,和宛瑶说好,童童大约要睡午觉了,她是要去看一看的,便悄悄从偏门出去,她在佟家住了些日子,佟家宅子的格局大概清楚,她从佟诚毅走来的小路正要出院门,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她回头去看,看见佟诚毅正从偏门出来,向着她的方向,她心里不禁想,这众星捧月的人物,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正等他走近,却见他身后有个穿着烟紫色旗袍的姑娘跟上来叫他,身后女佣追出来给她裹上大衣,因为人在不远处,方惟听到她说:“绍原哥,怎么才进来就要走了?”他略放慢了脚步,客气的回应她:“佩瑜来了。”“我上次借的那本书都看完了,正想着,这次趁着来赴宴,看看是不是能再借两本,我父亲那里的藏书都太老了,实在是都过了时的。”那紫衣的姑娘面相清秀,说话轻声细气,眉间似笼着一团愁雾,他们边走边说着话。
佟诚毅走到方惟身边,向她道:“你怎么走了?我有事要和你商量。”方惟看看面前的两位,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的姑娘先开口向佟诚毅问道:“这位小姐是?”
佟诚毅仍是看着方惟,简单介绍道:“这位是方小姐,”他顺势说道:“她是教法语的,手底下有二三十个学生。你刚才的问题,倒也可以问她,大道相通,她自然也懂的。”
方惟压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免有些尴尬的向佩瑜笑了笑,并未答言。她看着他们,佩瑜身量略比方惟高些,与佟诚毅并肩站着,真是一对璧人,她不知怎么,突然这么想。
佩瑜端庄的一笑,道:“方小姐是教师啊,真好啊,我一向十分羡慕新女性的。”她总带着点腼腆,说的确是真心话。
方惟客气道:“哪里,只是教教小孩子而已。”
这里三个人说着话,二奶奶带着个下人已从那头急兜兜的过来了,她忙着去给要走的客人雇车,看见他们就又拐到这里来,想着要帮佩瑜一把。
她一向堆着笑脸,牵起佩瑜的手道:“瞧瞧,这佩瑜啊,就是脸软面嫩,说是要找你呢,绍原,自己又不好意思来,我一时忙着顾不上她,这可好,把个大小姐逼出来了。”
佩瑜本是很大方的说着话,被二奶奶一说破,当真不好意思起来,低头道:“表姨惯会取笑我。”
二奶奶只作偷偷看一眼佩瑜,又接着道:“不是说要跟我们大少爷借两本书的么?去吧,大少爷书房里有几架子书呢,请我们大少爷陪着你去挑,好不好?”她既是哄佩瑜,又是问着佟诚毅,让他不好当着面回绝佩瑜。
果然,他低头看了看这石头砌成的小路,复抬头道:“我正要回去,佩瑜一起吧,想看什么书,去书房选。”
佩瑜听他这么说,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方惟看着他们三个有答有唱的作着戏,斟酌着插言道:“那,我先去看看孩子。”想要先走。
刚刚还看不见她的二奶奶,立时又看见她了,马上附和道:“哎呀,是啊,哪有当妈的不管孩子,自己清闲的。”非常赞成她先走。她瞟了一眼方惟,侧身悄悄对佩瑜道:“这是我们大太太那边的远亲,带着孩子常来,那孩子管绍原叫舅舅的,绍原少不得要应酬她。”说着在佩瑜手背上轻拍两下,虽是耳语,却是故意要让方惟听见的。
方惟看着二奶奶,觉得她着实是个有趣的忙碌的人,她看完了正要走,却听佟诚毅道:“不忙,童童常青带着玩呢。你随我去书房,我有正事。”他转头又对二奶奶道:“二婶不去忙?我看邹太太他们要出来了。”
二奶奶一看,正是,她的客人要出门了,她忙把佩瑜往佟诚毅身边推推道:“我去送客去,可把你交给绍原了。”又悄悄向佩瑜使个眼色才走,佩瑜也嫌她表姨说的太露骨了些,叫她没得生出许多难为情来,只得假装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