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叫三毛儿吧。”小鬼的八字眉撇着,委屈地说。
画下来的都是歪歪扭扭的火柴人,没一会儿铅笔印就消散了,她垂着大大的脑袋叹了口气。
冤鬼很难在世界上留下痕迹。
“你想画什么,我帮你画。”衡南把她的笔抢过去,沙沙作响,不一会儿,纸上多出了一排造型各异的火柴人。
“你画得好难看啊。”三毛失望地说。
衡南莫名其妙:“你刚才不也这个水平吗?”
“有的有头发,有的没头发。”三毛细细的手指嫌弃地扫过那排火柴人。
“画画要抓住事物的特性。”衡南指着其中一个火柴人夸张翘起的三根毛说,“你看,这就是你。”
“旁边那个手上拿针的呢?”
“那是剑。”衡南黑脸,“这是我。”
“噢。那这个人的剑怎么长腿里了?”
“这是……”衡南想起这话不能给小孩说,心平气和地说,“这是我师兄。”
“噢。”三毛咔吧、咔吧地点着脑袋。
坐在舞台边缘,灯光背处,面前有些昏暗,似乎浮动了层叠的黑雾。
衡南大脑里突然浮现出一段记忆,也是坐在地上的。裙摆下柔软,是层层铺就的金黄的银杏叶。
几个人都抱膝坐着,围成一圈,温暖的篝火跳动。
用剑杵在地上比划,剑尖扫动落叶,几道横杠,是卦象一类。
右手边的女孩边划拉边说。她穿杏色衫子,有张娇俏的娃娃脸,挽着衡南坐的,衡南能闻到她发油的香味,可见关系亲密。
左手边的女孩蹲着,离她们稍远些,身上的衣服跟她们都不同,里面只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纱,外面用亚麻色结成的丝缕挡着,丝缕上系着小小银铃,一阵高调响声。
纱和丝缕长长短短,遮遮掩掩,勾勒出丰满身形。她的头却低着,下巴几乎抵着胸口,提问题的声音怯怯的,带着生疏的讨好:“你画的这是什么呀?”
提了问题,应当是想参与话题。
右边那张娃娃脸却沉下去,眉梢眼角带着嫌恶,拿剑划着落叶,不理她。
女孩等了一会儿,脸色涨红,脑袋便更低了。
“白雪。”衡南轻声提醒。
娃娃脸将她胳膊挽紧,好似生怕她被谁抢去:“师姐,你看我这片叶子漂不漂亮。”
她旁边的其余师弟皆护短,大眼瞪小眼,竟不敢吭声。
于是那女孩的问题抛出半天,无一人应答,尴尬地坐在落叶中,一双美目似乎含了汪眼泪。
挺可怜的。
衡南像个旁观者,将各人脸色尽收眼底。再没人搭话,她就准备自己同她搭个话了。
睫毛稍抬,倒看见对面的盛君殊。
隔着火光,他的眉宇被烟雾模糊扭曲,眼珠却黑亮,正往这边看,但不是在看她。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恰能看到那亚麻丝缕勾勒出的呼之欲出的一对大胸……
衡南的剑“嘎”地一下跑偏,不慎划裂数片落叶。
她听见盛君殊不疾不徐地救了个场:“天门洞开,山顶瀑布,‘夬’通‘决’,气象上讲,就是大雨忽至……”
“师兄!”白雪朝他扔了片叶子,好像看见自己的爸爸撇下自己,给野孩子买了块糖。
盛君殊瞥她一眼,却不停话,还加重了语气:“这处该短的,要画短,别像白雪那样慌慌张张斜拉一笔。”
白雪听见点名,让他这股气势吓萎了。
衡南垂睫微笑:“师兄说的很对。”
——等等,她怎么能在想了一百种恶毒死法同时,冲着盛君殊笑得这么温婉?
尤其是数月后的一个夜晚,她明明记得自己从后面勒住人家脖子拖进树林,拿根树枝,照着人家的胸口一顿抽打,把小鹌鹑吓得边哭边抖。
她一面打,还一面轻轻撩起人家的头发,把嘴唇贴在耳廓上说话。
多么变态啊。
那个大胸,她想起来了,叫鎏衣,是忘了是哪个师弟从对家姽丘派救出来的,逃跑的宠姬,无处可去,就只好住在他们垚山。
以色侍人,难怪白雪看不上。
但白雪才几岁,鎏衣无辜又可怜,她何必跟着白雪一起幼稚?
衡南想了又想,这个鎏衣也没干什么,盛君殊不看她,不替她出头,就什么事都没有。
但他看了,也出了,事情就不一样了。
她不舍得挖盛君殊的眼,就只好打人家的胸。
说到底,都怪盛君殊。
衡南冷着脸添笔,将三毛吓了一跳,咔咔咔地抬头望着她。
“我好像更恨师兄了。”
两个黑窟窿,看着她把师兄火柴人腿里的剑一把掰折了,歪头:“cooool。”
*
盛君殊拉开窗帘,侧头:“这房间里怎么有点冷,衡南,你觉得冷吗?”
三毛揪着衡南的衣服角,吓得躲在她身后。
阳炎体在冤鬼旁边晃来晃去,就好像拿个火把在雪人面前恐吓。
“不冷。”
衡南盘腿坐在床上打游戏,头发滑落,挡住侧脸。
如她所愿,这天晚上来不及回清河,又住在了寒石的酒店。
当地的酒店不大好找,不得已住在一个情侣酒店,大圆床,床单是浓郁的正红色,让她压出褶皱,馨香的玫瑰花瓣堆积在她雪白的赤足旁边。
“……”盛君殊收回目光,把空调打开,松开领带,开电视,一气呵成。
他坐在床上的时候,三毛战战兢兢地换了个边。
“没洗澡不许上床。”衡南看着手机屏,拿腿将三毛勾了下去。
盛君殊摘领带的动作一滞,回头看了衡南一眼。
衡南的表情十分漠然。
“那我……洗个澡?”他复杂地问。
衡南略带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马上就被拉回战局:“艹我死了!”
盛君殊撸了一把她的刘海:“不许说脏话。”
“你都害我被骂了!”衡南摊平倒在床上,手机放在肚皮上,随着一呼一吸起伏,情绪急躁。
盛君殊平静地看着她,拉了拉她的衣摆,盖住露出的肚脐,单手挡着给肖子烈发了条信息:“再教你师姐打乱七八糟的游戏你就死了。”
肖子烈:“?”
浴室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衡南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两腿翘起,开始逛电商平台。
先搜了下孟恬室友说的所谓的“伊沃尔”,果然是个小众爱好,对应的裙子少得可怜,还有不少是洛丽塔蹭标签。
只有家叫做‘farwell’的店铺,专卖这种黑乌鸦一般的裙子。
收藏才几十个,衡南顺手划过去。
三毛撅着屁股,两根手指小心地搭在床沿上,眼巴巴地看着她。
衡南把手机转过去给它看。
“你觉得这两个哪个好。”
三毛一看,一个是切半的木瓜,一个是切片的木瓜。
它诚实地摇了摇头。
分不出来。
衡南把木瓜加了购物车,又选了几款布料,但她忽然想到——她没有钱。
跟盛君殊结婚之前,她全部的积蓄都用来交学费和吃饭,两块钱四个的馒头,六块五的榨菜。
电子账户里只有1.2元,是过年班级群里的红包,误点到的,她也没想要。想退回去,可那个同学不通过她的好友申请。
盛君殊这回洗澡时间格外长。
她等了一会儿,等不到,站起来走到了窗前。
寒石竟然下雪了,黏连的雪花斜飞,越来越密集,雪花的影子旋转投射在宾馆的墙壁。
与初雪一同到来的是弹窗新闻:星港巨富黎向巍去世。
长子赴美定居,次子坐拥万亿资产,继承人之争终落幕。
“师兄。”
君殊还以为出什么事了,擦着头发疾步走过来,听见电视里也在播放这一条。
多个吊唁的画面闪过,黎浚西装口袋上别着白花,接受采访。
他们问他为什么不将父母合葬,甚至没将二人的遗像摆在一起。
黎浚笑笑不语。
舆论称他冷血,问他以后如何避免子女兄弟相争的问题。
黎浚更加讥诮:“我不结婚,不会有孩子。”
盛君殊顺手把电视关了:“姜行上个月心脏病去世了,那别墅也对外出售了。”
日子终在继续,凝滞的疑云和仇怨,随着上一代的消亡和下一代的各奔东西,分崩离析,被时间冲淡,再被人间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