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揖了一礼,自袖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上。
“大殿昨日便吩咐下来,无论簌离公主之案如何告终,需得告知锦觅仙子,他不愿再有仙缘纠缠,会择日向天帝陛下请命退婚。既如此,寰谛凤翎自当归还,只是……”
其余几人早已安静,惊诧地端详她手捧之物。
那是今日润玉上殿时发间的银簪,细看方知,是寰谛凤翎形状。
只是这发簪通体银白,隐隐泛着珠贝流光。
“……银色的凤翎?”月下仙人疑道。
旭凤目光微闪,清了清嗓子。
“我私下讨回凤翎龙鳞,怕兄长为此心乱,便使了化形之术,将二者合一,化为银簪予他。”
他抬手收了术法,一道光过,银簪分毫未变。
“……”
“或许今日殿上,水火灵力相合,导致二者相融,”旭凤道,“……一时是分不开了。”
3.
身在局外,方能观照自心。
润玉昏沉了几日。在他识海,观心咒却不曾安分,将过往回忆以时为序,一一拉扯牵连。无详无略,无好无恶,让他心绪升不起一丝波澜,只作冷淡看客。
待他最终醒来,只觉周身泛寒,梦中往事虽多,却也只如做了一场场冰冷的梦。
润玉睁开眼,回忆中千般人与物,不见则忘,见之方思。目之所及,首先是歪在他榻边的两颗脑袋——旭凤与魇兽。
旭凤坐在地上,将脸半埋在臂弯里,伏身睡着。魇兽将下巴搭在床沿,眼睛乱眨,一动不动,憨态可掬。
旭凤手背上一抹柔色,原来是绕着他的浅粉发带。
润玉眨了眨眼,方才忆起,当日下值,匆匆赶往九霄云殿时,半途被旭凤追上叫住。
“兄长发髻歪了,既要拜见父帝母神,还是应稍整仪容。”
未及他作回复,旭凤已来到他身后,指尖法术一转,将他发带略略松开抽去,又整理盘绕两下,便放开手。
润玉那时未及细想,如今才心生疑问。只是见如今旭凤睡得正香,不知是否该叫醒他。
魇兽转眼偷瞄旭凤,见他未醒,悄悄张嘴,吐了个梦境出来。
蓝色所见梦,所记乃是旭凤在九霄云殿愤然离场之前,撂下若对兄长不利则不得好死之类的狠话。
旭凤幼年力弱时,有些爱哭,也总爱跟着他,不惮于表示自己对兄长的依赖。
后来习武带兵,进了校场。或许是为在人前立威,再不依靠于他,反而总爱说些你别拖我后腿之类的玩笑话,也不知说上几百句,才会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城。
如此憨蠢睡相,更是许久不曾让润玉见过。
润玉看了半晌,轻咳两声,旭凤立刻醒来。他支起身,不甚清醒地与身旁魇兽两相对视片刻,立刻转向润玉,探身过来:“你醒了,可还有不适?”
“你不必常来,如往日一样即可。”润玉轻声道。
“哪个往日?”旭凤见他眼神清明,放心些许,一边探指到他眉心,内观灵力,一边慢吞吞地说,“千百年后,今日也算往日。”
他神色坦然,竟真相信有如此长久。
润玉记得,从前所求,是有人爱他长久。后来,退一步也无妨,只要相陪长久。
如今回忆在心,尽失轻重。爱他或是不爱,争来或是嗟来,无甚区别。
到手与否,才是区别。
旭凤任那发带胡乱缠在手上,一面道:“好在如今灵息平稳。”
他顿了顿,又忍不住道:“你真不该发那毒誓。”
那道桃花粉黛随着动作,在润玉眼前乱晃,被他抬起手,牵住一端。
“事已至此,我如今便只剩你了。”
第4章
1.
旭凤任他牵着那发带一端,又在脚踏上坐了,倚着榻边。
“我也不怕你生气,这几日你有许多所见梦,我都一一看了。”
润玉司夜司梦,见多而言寡,总将自己的心绪藏得周密。
只是他这几日意识全无,对悲喜都感到茫然,更是未曾收束自己的梦境。
“我与锦觅半数谈笑,都要靠算计得来,让你见笑了。”
“我还看到少时种种洋相,也被记得清清楚楚。”比如自己把自己放火烧哭。旭凤甩甩脑袋,“让你见笑了。”
他转而想到润玉少时,神情染上几分恻然。
他此前有些不懂,润玉明知锦觅心之所属,为何偏要强求婚约。现下方知,一朵霜花,于二人也有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的区别。
润玉略微侧过身来,打量旭凤的神情。
他总真挚热烈,极为重情护短。对自己是这样,对太微与荼姚也是一样。
有些话自己从来说不得,否则便成了心胸狭窄挑拨离间之徒。如今让他直接看去也好。
“我也不怕你笑我天真,”旭凤垂目道,“但我只望今后你我二人,能如从前一样。”
“什么从前?”润玉轻笑一声,“千百年后,如今也算是从前。”
守候几日,一开口便要同他打机锋。旭凤心神疲惫,仰起头闭上了眼,却听到榻上窸窣衣被声响,还有一句:“是了,既已立誓不再拂逆你意,我照做便是。”
傻话向来很容易让旭凤发火,无论是锦觅的真傻还是如此的装傻。
润玉本欲起身,离开这场谈话,却被旭凤坐上榻来按了回去。
火灵威压隐现,旭凤撑身在他上方,眼眶泛红,语声哽咽。
“如果此种言行能令你好受,我无话可说,可你分明并不开心。”他甚至有些委屈,仿佛火神才是发誓要百依百顺的那一个,“认识锦觅之后,你也并未比之前变得开心多少。”
润玉简直要冷笑:“我已决定退婚,你如此劝说又是何必......”
“你遇见她之后,对她笑的多了,对我却不笑了。”
“你……”
这难道不是恶人先告状?润玉哑口无言。
两相沉默中,旭凤沉下身来,合身将兄长抱在怀里,脸埋在他颈间。
“父帝母神那样行事,可我不知该怎么做。”旭凤闷闷道,“从前你看到我都很开心,如今我却不知如何让你笑了……”
他对自己评价倒是甚高。润玉无言,纵有哀母之情,也不得不放在一边,先把这个活人哄好。
他二人从小玩闹,也没少抱来滚去。如今这样怀抱安宁,却是平生第一次。
润玉暗想,现下也算开心了些吧。
龙涎香清冽甘甜,旭凤许久方才起身。待留意到两人之间快被揉皱的发带,方想起正事,拿起润玉枕边的银簪。
“嗯,哥……”他厚着脸皮将凤翎与龙鳞融合之事解释了,不肯分析自己是否法术有亏,“对不住你,当时情急,弄成这样。”
润玉这才明白他为何要折腾自己的发带。他眨了眨眼,抬手施法,从那簪中引出一丝灵力。
“似乎确是无法可解,”润玉凝神探毕,没有让旭凤丢了面子,答道,“反正本就皆已赠予锦觅,仍让她收着便是。”
“寻得解法之前,你先收下吧。”见他又要推拒,旭凤抢道,“我之前送你什么,你可是照单全收的。”
润玉看他一眼:“此次我却无回礼。”
旭凤抿了抿嘴,晃晃手道:“这发带我喜欢,我收下了。”
2.
润玉方能起身走动,便往九霄云殿向天帝天后请奏退婚一事。
他重伤未愈,抛了诸多杂事,虽走得慢,却仍到得最早,立在一旁等候。几重白色纱衣,掩不住层层清冷。
“润玉,你伤势现下如何?”太微问。
“并无大碍,”润玉俯首道,“谢父帝母神挂心。”
“神为形主,”太微点点头,“你当日散灵,便是因心神动摇。前路方长,望你早日窥破大道,不囿于一时悲喜。”
月下仙人与缘机仙子为了做个见证,自也受邀,两人嘀嘀咕咕拉拉扯扯地上殿,忽然收敛安静。
当日血腥悲凉,如今自是尽皆不见,只余空灵庄严。
但此案虽是密审,润玉散在殿上的灵力却三天三夜未能消散,最后仍不得不请了水神前来,方得收敛。只是九霄云殿如此浓厚水属灵息,百里之内皆有感应,天界暗地里怕是已传遍了。
荼姚望着簌离之子如今惨状,未觉有多欣喜。她希望润玉对旭凤百般相让,却不包括这一桩。旭凤向来属意锦觅,润玉不争,又少了一重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