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尚未入夜,魇兽纵使出门也无梦可吞,只昂首吐了个梦境出来。
幽暗光华中,是少时润玉的样子。他对着镜子,穿着白衣红袍,袍上洇着血渍,神情痛苦,却是自己拿刀继续剜向胸口。
“……哥!”旭凤忍不住叫出声。兄长少时向来一身白衣,这难道是假的——可明明又是蓝色的可见梦。
泡沫应声而破,轻微震动似有振聋发聩之效,令旭凤如梦初醒,转身往毗娑狱奔去。
4.
昔日龙鱼族公主簌离,因谋害火神、袭击天后而被下了狱。润玉在牢门外候了许久,终于等来天后口谕,获准入内探望。
紫电屏障灵压摄人,他却要靠得极近,一如屏障那侧的生母。簌离无力地跪坐着,润玉便也跪下,与她隔着结界,咫尺相望。
“孩儿定会想办法救您出来。”他哽咽道。
“心为形役,为娘几千年来,常有机会走出来的,是我自己不肯回头。”簌离欣慰又决然地笑了笑,“如今走投无路,也断没有指望别人来救的道理。”
润玉拼命摇头,眼眶泛红,疾声争辩道:“天后今日肯听孩儿求情,必是有所安心。只要孩儿今后安分,不威胁到旭凤继位,此事未必不可转圜。”
她是天帝治下一处污点,在水神庇佑下偷得千年岁月,如今求仁得仁,已无生路。只是唯一不舍,便是面前这个孩子。真相残忍,簌离尽量讲得温柔:“孩子,你尚有天家看重,为娘却已无人垂怜了。”
她话音未落,已看到润玉蓦地涌出泪来。
“孩儿爱您,不算数吗?”他颤声道,“还有彦佑,鲤儿……”
他没有说下去。
“当然算。”簌离跟着掉了眼泪,笑道。
搁在太湖底,洞庭湖畔,都是算数的。
只有在权力至上的天界无用而已。
“鲤儿先说说自己的事吧,”她用衣袖拂去泪痕,“这许多年来,可有一二好友?可有钟情之人?”
润玉安静片刻,抬眼对她笑了笑:“孩儿有一只魇兽。”
“或许待它修成人形,便是你知己至交。”簌离按下心头酸涩,哄道。又问,“那旭凤与你,关系如何?”
“孩儿……时常受他照拂。”
此时过分夸奖旭凤,无异于责备曾意图谋害他的生母。但是润玉甫一想起那人,便觉得有许多话可说。
“他心性澄明,善良热忱,若为天帝,是苍生之幸。”
簌离心知润玉不是愚善之人,他既如此说,想来旭凤若真登位,不会不依不饶为难于他。复仇放弃也罢,但她必须要保润玉无恙。
而旭凤赶来时,恰好听到这句夸奖。
第2章
1.
除却为了锦觅婚约一事有所争执,旭凤与润玉相处,通常闲适自在,游刃有余。天庭百般明枪暗箭,不曾妨碍二人交心。润玉对着他,惆怅倾诉有之,调侃戏谑有之,都是一抹纯粹情绪,可以一把接住看透。
毗娑牢狱外的天将被火神殿下一瞪,便供出关押之人是润玉戴罪的生母。旭凤闻言更是急着进去,也来不及细想此事之后如何藏着波折。
“哥。”他望见润玉的背影,轻唤出声,走上前去,对着牢内的人又行一礼:“小神旭凤,见过簌离公主。”
润玉身形微动,却没有回头。旭凤蹲下身来看他,才明白是为什么。
兄长向来神情清淡,如今却满脸泪水。
这样的润玉他从未见过。旭凤虽然自己在凡间渡劫哭了个够,但那只为情殇,他难以想象兄长心上悲苦。
他二人往日相对,并无纷繁心绪,彼此都似白绢一张。如今让他见到润玉这方白实是一潭静水,要他揣度深处有何波澜,有些超出他的准备。
“哥,你怎么哭了!”
润玉别开头去,也没躲开他伸来拭泪的衣袖。他心下埋怨,旭凤这种关切方式,当真是不照顾旁人尊严。
不过如今,哪还有余裕谈尊严。
簌离久已听闻火神英武善战之名,又是嫡子,就算心地不坏,总免不了几分骄矜。如今见他行礼方毕,就在润玉身旁跪下问询,方知润玉所说的“照拂”,或许确有其事。
旭凤初时听到他哥夸他,还欲留上几分时间暗自高兴,如今却也顾不得了,又想起润玉少时自剜鳞片的场景。
“哥,我在所见梦中看到你曾……”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抚上润玉前襟,探到那里如今不存血腥,方才放心,“可是有人暗中为难你?”
“是我,是我的错!”簌离哭诉道,“二殿下,指使人暗中害你是我不对,可鲤儿……润玉是无辜的,求求你们慈悲为怀,不要波及旁人。”
“公主言重,我一定会向父帝母神力谏,还你们一个公道。”旭凤道,“只是,此事前因后果,究竟如何?”
立场有别,他们诉的苦就算不假,怕也难以逃脱离间天帝天后与二殿下的嫌疑,何况毗娑牢狱隔墙有耳。簌离咬着唇摇头,哀求道:“前尘往事,提也无用。我只望保全润玉,求求二殿下了。”
“我兄弟二人血浓于水,公主放心。”
“旭凤……”
润玉喃喃念道,抬眼对上他的目光。
娘亲在求旭凤。他自也该放下矜贵。
平日里他还算有备无患,毕竟旭凤时常出其不意地从各处搜刮些宝物灵药,献宝似地送来他面前。他便也时刻留心为旭凤攒些清玩清供,好在受了恩惠时,拿得出手投桃报李,不至于显得困窘。
此前他对婚约志在必得,哪会想到如今狼狈情状。
但也幸好他不管不顾地争了婚约,如今方有求人的筹码。
“旭凤,我从来无心王位,如今只想陪生母归隐洞庭尽孝。倘若此愿得偿,我把什么都给你。”
“我也不要王位。”旭凤道。
“还有锦觅,我从此不再纠缠于她。”
润玉道出这句,只觉得余生寂然,却又有种痛快之感。
他大婚之日,也会是旭凤心死之日。他终于不用步步筹谋,期待那日到来。从小到大,期望的事没有几次实现。对于锦觅的心,他本也无万全把握。
话音甫落,润玉便俯下身去拜他。
旭凤只觉得心跳立刻快了,却也不及高兴,赶忙扶住他的肩。
“你……说什么傻话,兄长安乐,本就是我所愿。”
润玉苦笑一声,一时无话,半晌方道:“你也大胆,也不问我是否有错,就要为我请命。”
“换作兄长,也会一样待我。”旭凤道。
他给锦觅什么优待,有时还要特意找个由头。对着润玉却永远脱口而出这一句,以不变应万变。
语气自然又笃定,也不知是要卖弄给谁听。
2.
簌离之案,次日上殿,天帝天后亲审。
荼姚立于太微身侧,望着跪在阶下容貌已毁的女人。
天帝想来也是不愿晚辈知晓当年丑事,未经昭告便提审簌离。旭凤现下应在去校场的路上,润玉尚未与昴日星君交班。
“簌离,你可知罪。”太微厉声问道。
簌离冷笑一声:“我只知我有错,一错在当初信你。
她声色凄厉,又将目光转向荼姚:“二错在牵扯无辜。二殿下并无错处,我若杀了他一人,便不得不再杀数不尽的人。”
无论同为人母,还是同为歹人,她们皆有可以将心比心之处。
换作以前,荼姚定会不由分说,指责一番。
可她总觉得那日在洞庭湖畔那一滴泪,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杀还是留,囚还是放。如今作小伏低之人将来可会登高一呼,如今威严权贵日后可会灰飞烟灭。
她忽然不敢再做决定。仙途漫漫,千万因果等在前路,哪一个因今日机缘而生?哪一个对凤儿最好?
殿外是仙侍阻拦不住,慌忙禀报的声音:“火神、夜神殿下到!”
如今,走投无路之人,反倒是最清明决绝的那个。
簌离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润玉匆忙进殿,一袭白衣,发间一根银簪。外袍边桃花浅粉,却似显出失色般的苍白。
“父帝,母神,”他在簌离身旁跪下,称呼不曾逾矩,“簌离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孩儿。孩儿,自请天罚。”
旭凤站在他身旁,金袍让白纱罩衫敛了光芒,衬着他凌厉神色,四散泛出兵戈冷光。
“参见父帝,母神,”他拱手道,“簌离虽无名分,也算是天帝弃妃,独审恐有不妥。听闻事发时水神在场,至少该请他一同参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