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凤嗤笑一声,在篝火边上站起身来,凝视着远处那道天堑中的深渊。
他们如今正站在涿鹿战场最靠中心,也是唯一的高丘之上。这处古战场不可谓不广袤,但比起整个人界,也不过是一方沙砾大小,这近百日足以让他们探过一遍。
他转过头,对润玉道:“这么久了,将我们弄到此处的幕后之人还未找来,真是废物。”
在箭上附了逆因果咒的那股势力那么想弄死润玉,润玉失去记忆实力大减的时候却没来杀他,那个心怀不轨把他们扔到此处来的汝瑾也没找到他们。这也就罢了,棠樾等人总得设法营救吧,举天界之力居然也没找来。
废物,旭凤憋屈地想,全都是废物,要是老子有这种属下,回去一个一个全剁了。
他心中愤愤不平,全然忘了自己是如何每日布阵作苟的。
倘若是在外面,寻个人也不至这么久,但这方世界太怪,飞身上到一定的高度就会有无形阻力阻止人继续向上,连同灵力的延展范围也要受限。旭凤与润玉讨论一番,觉得定是这个世界被人力撕裂时引发的后遗症。
平平无奇的一天又这样过去了。旭凤结束了一天的流程,起床,找路,找不到路,不高兴,不高兴就找茬同润玉吵架,润玉不理,睡觉。
但就在今夜,流程终于出现了变数。
许久没有做过梦的旭凤梦见自己变成了小小的一只——不是小凤凰,他的身体变凉、变长,褪去了软软的羽毛,长出了水银一般的薄鳞。
他伸出四只短短的小爪子,小尾巴摇了摇,在黑暗寂静的水底逆着暗流向上方微弱的光亮游去。
第41章
这些梦境是模糊而跳跃的,旭凤身处其中,却不知道自己正置身于梦境,或者说是幻境。
他隐约知道自己在光明的地界被一群身型和他差不多大小的银鱼围了上来。它们张嘴咬他,咬他的头,咬他的尾,咬他的短须和爪子。
然后他变成了小孩,他们也变成了小孩,小孩说:“丑脸鱼!残废鱼!”
他一声不吭地和他们打了起来,水波爆飞,掀起十丈的巨浪,掀飞了伸出小手去揪他头上硬质凸起的小银鱼。
他被一个女人捉回了黑暗的湖底,女人卸下了他的鳞片,割掉了他的龙角。他四肢不断地踢打,死命地挣扎,还是被她‘清理’干净,被设下结界,困在了里面。
这里是湖的最深处,很黑,他看不到女人的脸,但他知道她在收拾“房子”,把洞穴里的家用挪来挪去,尽管它们早已布置完善。
她还在做衣服。她一天天地给他做衣服,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一个从来不出门的孩子要这么多衣服干什么。
女人做着家务,揪掉桌缝间最新冒出来的水草,擦去随着水流飘到桌上的淤泥。她做着这些活,眼里全是怨毒,渐渐地嘴里咕哝着什么。咕哝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尖,他知道她在咒骂。她停住手,一手捏着抹布,一手叉腰站在那里,喘着粗气。
良久的寂静之后,她忽然举起桌上的一个破碗摔在地上,骂道:“日他个狗娘养的。”
她骂完,转身对旭凤道:“你过来。”
旭凤当然不过来。女人于是上前几步,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他一个趔趄被拎了过去,脸上重重地挨了一耳光。
他被这股巨力拍得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半张脸震得发麻,嘴里湿漉漉的,火辣辣的,嘴角也火辣辣的。
女人问他:“你贱不贱?”
他头晕耳鸣,却顶撞道:“不贱。”
女人厉声道:“操你爹的王八羔子。你爹那个糟践东西,娶了个女人,一天天的作贱别人,你是他的种,你怎么会不贱?过来?”
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但没有过去。
女人又大步流星迈了过来。这一次她举手要抓他领子时,他伸出双手推了一下,但这一推没有丝毫的作用。女人似乎惊讶于他的反抗,更加暴怒,更加粗暴地抓住了他。
他被领子上传来的大力勒得喘不过气来,很快另一边脸上挨了更重的一耳光。
但他这次没有倒下,于是女人重重地把他推倒,他尾骨狠狠地砸上了一块石头,疼得两眼发酸。那女人嘴里犹喋喋不休地骂道:“操你祖宗,你说,要不是为了你这个贱种,你娘干嘛躲在这种黑咕隆咚的地方?滚过来!”
他再一次挣扎着站起来,走了过去。
但这一次不一样,女人刚才揪住了他的领子,他便一爪挠在了她的胳膊上,留下几道细小的抓痕?
女人又惊又怒。她抬手又是两巴掌扇了过去,目中喷火,破口大骂:“操你祖宗,你个没爹的玩意,你敢打我?你凭什么敢打我?”
“因为你打我了。”他嘴里含着血沫,腮帮子肿胀酸麻,口齿不清道。她再一次对他下手的时候,他的双手也没有闲着,疯狂地在她的手腕上添了许许多多道又深又宽的血痕。
她于是也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刚好踹在胃上,他两眼发黑,捂着肚子在地上干呕,发烫的脸在沙砾上摩擦着,那些沙子仿佛顺着错乱的掌印的缝隙钻进了他的皮肤。
反抗引来了女子更加疯狂地殴打和辱骂,她神经质地骂道:“操你奶奶的,抽你耳光还手疼……你等着,你等着……”
她在洞穴里转了一圈,找到了一根木棍,狠狠地往他胫骨和肩背上抽去,间歇将棍子扔在一旁,亲手给他两个耳光,然后继续拾起棍子,骂骂咧咧地打他。
他跌在地上哭得打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每次都会颤抖着站起来,每次都会找到机会在她手上留一道血痕,或者狠狠踹一条她的小腿。哪怕被打得脑袋发蒙,嘴角流血,他也坚持着“你打我,我就打你”的原则。
她终于打得累了,旭凤倒在地上,意识模糊地听着她哼哧哼哧喘粗气,心里想她居然也会累。他在耳鸣中模模糊糊听到一声:“你给我滚。从我家里滚出去。”
旭凤也想滚,可他滚不动了,也滚不了了,他一动,周身的伤口都在发热作痛。而且他明明什么都没干就要被撵走,他不爽道:“你才滚。”
女人拖着木棍走到了他身边,木棍粗糙的顶端狠狠捻着他失去知觉的鼻梁骨:“你说什么?”
他没有回答,于是那个木棍离开了他的鼻梁,颤抖着,越抬越高,积蓄着重力,不知何时会再砸下去。
旭凤微微一叹,在周身的剧痛和头脑的昏沉间,他的灵台却越发清明起来。他躺在地上,双手缓缓推出,口中念道:“说你滚。”
幽深黑暗,终日不见光的湖底忽然出现了一道光,那是一柄燃着熊熊烈焰的飞剑,从淤泥之下穿刺而出。
火焰飞剑的虚影穿过了他小小的身体,穿过了黑暗的空间,穿过了女人的脏腑,所过之处,诸相幻灭,洞穴的幻境在光的延展中灼烧殆尽,回复虚无。
飞剑离开时,这片空间也重回了晦暗,与之前不同的是再没有什么湖底、女人和小银龙,而是绝对的无。那些疼痛和屈辱的感觉随着这具小小的身体变回凤凰本相消失无踪。
旭凤伫立在这片仿佛是永恒的黑暗中,轻松道:“我现在随时可以离开。但我想你修为如此孱弱,却拼着灵脉枯竭也要将我拉入其中,想必有话要对我讲。出来吧,我再给你一刻钟。”
绝对的虚无中,忽然游出了一条小小银鱼。旭凤认出来,那是方才幻境中的小银鱼之一,但不是欺负他的那群,它只是目睹这一切。小银鱼们咬他的时候,它就停在外围静静地看着。
银鱼开口道:“为什么你十倍百倍的弱于她,被她按在地上殴打,却依旧敢于站起来,甚至还敢还手?”
旭凤敏锐地注意到她用的不是反抗,不是“打回去”,不是“反抗”,而是“还手”。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她打我,我自然要打她。”
“你越是还手,她打你打得便越厉害。你只需忍一会,她打得累了,就会少打你一会。”
旭凤道:“她多打一会少打一会是她的事,我不可能不还手。”
“你的爹娘,你的配偶,你的儿女若是要打你,你也要打他们?”
“你不是看到了吗?不管是恩人还是父母妻儿,报恩偿情是一回事。如果我无过却要打我,那么向我出手的那一刻,他就是我的敌人。战败与不战而降,哪个更可怕?打不过敌人是你自己废物,怨不得人,挨打而不还手却是耻辱,比被多打一会乃至被打死更可怕的耻辱。我旭凤不敢说平生未尝一败,但从来死也不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