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四)
旭凤还在感伤,老君旁观了许久,先站不住了。
“主事说话,怎么比老夫还要磨叽。”仙风道骨的老头儿一甩拂尘,道,“殿下莫慌,此事还有转寰的余地。”
“诶我还没说完呢……”主事连忙拦下老头,还没让火神殿下悲痛万分大彻大悟,万一他觉悟不够临时反悔,那岂不是功亏一篑?
“你停下。”旭凤心下却燃起了希望,他不再让主事继续表演,而是爬起身喝止了主事,让他继续跪着,接着凑到老君跟前,迫不及待道,“请老君指点。”
老君抚了一缕长须,慢悠悠道,“要保陛下与小殿下两全,倒也不难。”
旭凤眼神一亮,却听老君又道:“只是……”
“只是什么?”火神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是还得火神殿下助力一二。”
“那是自然!”旭凤斩钉截铁应道。
“嗯。”老头点点头,话头一转,“不过……”
旭凤连忙问,“不过什么?”
“不过,这关乎陛下性命,还望殿下摒弃杂念,不要胡思乱想才好。”
这话说的,叫旭凤摸不着头脑。
老君见他一脸莫名,便瞅了主事一眼,语气里透着些心虚,又透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道,“殿下可还记得,方才,老夫让您喝的那碗药。”
“记得。可是有什么不妥?”旭凤心下不安,那碗药他给润玉喝了大半。
“并非不妥,而是……”
意料之中的停顿并没有让火神烦躁,旭凤耐心问道,“老君但讲无妨。”
“那药,倒也无甚危害,不过是令灵台略微通透,元神纳物更为方便罢了。”老君笑呵呵说。
旭凤满头雾水,元神纳物?
主事在一旁憋得慌,见老君不愿再费唇舌解释,不由插嘴道,“水火不容,火还能不容火嘛?简言之,那药就是方便让火神殿下您将小殿下引至体内温养,这么一来,既解了陛下燃眉之急,又能保全小殿下,正是两全其美。”
(一百二十五)
不眠不休的在璇玑宫守了将近两天两夜,尽管有些疲累,但润玉手指微微一动,旭凤还是立马感知到了。
他探起半个身子,差点不慎打翻床头一直用火灵温着的补药。
不怪他这么惶急,实在是润玉先前的情状过于惨烈,即使老君等人再三保证润玉只是呕出腹中瘀血,内脏损伤也在慢慢修复,并无其他大碍,但旭凤被吓惨了,记忆将将归来的他忆起自溯心镜逃出后那些失去爱人惶惶不可终日的过去,更加惴惴不安,非要寸步不离守在天帝跟前才罢休。
比起吐血那日的面若金纸,润玉的脸色虽还带着病中的苍白,但也好看太多。自昏迷中苏醒的天帝陛下,神色厌厌,似是有些乏累和迷茫,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眸子,不知道是在看眼前的旭凤,还是在兀自出神。
“兄长?”见润玉这神态,旭凤心下一咯噔,伸手就要去探他的脉象。
润玉却像被他的声音惊醒过来似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竟下意识躲开了旭凤的手。
旭凤心下不安感更甚,但形势未明也不敢由着性子惊扰了润玉,便偏过头交代候在一旁的仙侍去请太上老君等人,又让人去准备些吃食茶水、净面素帕之类的物什。
趁旭凤转身的功夫,润玉拽紧身上的锦被,掌心不动声色的凝了灵力,悄然覆上了平坦的腹部。
果然,一丝火灵也无。
润玉缓缓抬眼,看向一旁背过身和仙侍轻声慢语的旭凤。
暗色的眸子逐渐被水汽染湿,脸色苍白的天帝半阖上薄红的眼睑,蝶羽似的眼睫盖下了满目的悲哀。
“兄长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旭凤过来了。他察觉到润玉对自己的拒绝,所以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急切,他只是接过仙侍端上来的温水,绞了温热柔软的手帕,轻手轻脚的替润玉擦脸。
火神对天帝的关怀,带着毫不遮掩的爱意。
即使是闭着眼,润玉也能察觉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个旭凤回来了。
可是,他忽然觉得很累。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旭凤交代。
他们本来,该有一个孩子的。
虽然这个孩子来得突然又不合时宜,让他日日煎熬。
一路走来,囚禁帝后,谋朝篡位,与旭凤龙凤齐鸣,他自问所作所为皆是遵从本心,就连当初吞下浮梦丹,离开簌离,到如今他也不曾觉得后悔。
然而现在,他后悔了。
是他错了,一步错,步步错,因为他一时的昏头,一个小生灵还未得见世间的美好便与世长辞。
他该怎么和孩子的父亲说?
那本来会是一个和曾经的旭凤一样,活蹦乱跳,神气活现的孩子。
旭凤不知道润玉是怎么回事,他的兄长一反常态不愿和他说话。他心里很焦躁,他担心润玉是不是不小心磕坏了脑子,有样学样依他之前的样子来上一回失忆,翻脸不认人。
经历过数次的生离死别,旭凤自问,如果润玉这回真把他忘了,他可不会像润玉先前那般温柔相待,他绝对会身体力行的让润玉想起来他们之间的一切。
旭凤还在想怎么个“身体力行”法,润玉忽然开口,打断了火神的旖旎神游。
“我以为你走了。”
躺了许久,又尚在病中,润玉语气里有着掩饰不住的虚弱。
“你在这里,我又能去哪?”旭凤想也不想回道。
见润玉睁开眼,定定的看着自己,不再一味躲避,旭凤松下一口气。他坐到床边,将润玉扶起半靠在自己怀里,又端了一旁的药碗,吹凉了些喂给他。
润玉却不喝。
他漠然靠在旭凤怀中,话语轻轻柔柔失了中气,却透着山雨欲来的决然。
“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对于润玉的隐瞒,旭凤已然怕了,再生不起什么火气,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只敢乖乖的贴过去,洗耳恭听。
润玉抬了抬手,让殿内的仙侍全都退下。
他知道,这个时候和旭凤坦白,无异于在他心上捅刀,毕竟旭凤向来不掩饰想要孩子的渴望。可是这几次经历告诉他,对于旭凤这个弟弟,纸里包火只会越烧越旺,最后两败俱伤。
然而,如若照实说,旭凤该有多难过。这件事,是他错了,既然如此……即使旭凤因此日后与他疏离,也合该是他的业果。
“旭凤,我吃假死药的事,你已经很清楚了。”润玉推开旭凤,正襟危坐,“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并不是你心目中不染纤尘的兄长。”
“怎么忽然说这些,什么叫‘我心目中’?兄长就是兄长,怎可妄自菲薄。”旭凤不明所以,却也不爱听润玉给自己泼脏水。
润玉自嘲的摇了摇头,“我谋朝篡位,幽禁帝后,得位不正,纵是得享尊荣,成为六界共主,粉饰一时太平,日后也难逃万世骂名。”
旭凤又要反驳,却见润玉摆了摆手,便止了话头让他继续说下去。
“可我不后悔,父帝手中的天界已经病入膏肓,挖肉补疮,不如釜底抽薪,万世骂名又如何,漫漫仙途,他们会知道,谁才是真正可以信赖的君父。”面无血色的天帝毫不遮掩语气里的坚定,只是说到这,他顿了顿,又道,“我不曾对不住谁,唯独你。我利用你掣肘母神,迫她放弃了抵抗,将其流放,这是事实。天帝的位置,本该是你的。”
润玉神伤,盘亘他心头多日的歉意终于流露,话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心中或多或少有些忐忑,因为他确实不知,在场形势所迫的权力更迭中,该把旭凤放在什么位置。
“兄长能这么看中旭凤,旭凤很是开心。”火神却扶住润玉的双肩,认真道,“没有什么本该本不该,兄长谋略过人,心怀天下,‘誓死效忠天帝陛下’这句话,臣弟已经说腻了。再者……天帝都已经是我的人了,我还要天帝这个位置来做什么。”
旭凤说到最后,已经没了正形,可惜润玉还是眉头紧锁,面带忧容。
“兄长,事已至此,你就别想太多了,我为人冲动一根筋,比不了你的通透,能得你相伴一生,已是大幸,哪还有心思管什么六界天帝。”旭凤再接再厉,改扶为搂,将头搁在润玉颈侧。
他还想再撒撒娇,哄润玉展颜,却见润玉垂下眸子,神色悲戚一如几个月前得知他失忆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