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的白衣被染得血红,空气里充溢着龙涎香和铁锈味,旭凤搂着润玉冰凉的身体,无措的任歧黄仙官扯过如润玉的手诊脉施针。
他盯着老迈可靠的医者不敢眨眼,怕自己错过什么细节,更怕从他口中听见什么不吉利的话。
怀里的润玉合着眼一言不发,被自己紧握着手也好,被岐黄仙倌扎针也罢,都逆来顺受,软软的靠在他胸口,毫不反抗。
他肯定在生气,才会一动不动不想理自己,旭凤想,那么多细长的针扎进手臂里,怎么能不疼,怎么能没有一点知觉。
“你轻些,别弄疼了他。”旭凤哑声道。
岐黄动作一顿,抬头看了一眼旭凤后边继续手上的事,边缓缓道,“殿下,陛下一向隐忍,区区针灸之痛您不必太过担忧。”
一向隐忍。
他能忍你就敢放心让他疼?
旭凤张了张口想反驳,却忽然觉得自己没了立场。
伤其至深予其至痛的,一直以来只有他旭凤。
“主事已经去请老君了。老朽能力低微,只能暂时抑制住陛下的咳血之症,殿下您若是真心疼陛下,不如先将他安置回榻上吧。”
片刻之后,老头儿施施然站起身,说不清是安慰还是其他,只收拾了器具袖手站在一边待命。
旭凤稍稍松了口气,他不由得垂眸去看那被染了血污的白色龙尾。
千万年来,他数次寻机会想一窥兄长的真身,没想到这愿望居然在这种境况下得以实现。
他小心翼翼的扣住润玉的腰,将那本该流光璀璨的龙尾捧进怀里。
『没想到吧,我龙尾巴很重的。』
起身间,旭凤好像听见润玉在说话。
即便语态天真,他依然能辨认出那是润玉的声音。
旭凤心里莫名的恐惧起来,像是什么东西被撕开了一角。
他低头看向润玉,见他嘴角和半边脸皆是血液,依然双目紧闭毫无知觉,根本不见开口说话的迹象。
“你……说什么?”
润玉是什么时候说过那句话的?
“殿下?”一旁的岐黄仙官对于旭凤突然的问话十分不解。
旭凤顾不得回复他。
他抱着润玉不算重的躯体,惨白无光的龙尾自他臂间垂落,他胸口发闷,耳边却响起自己的声音。
『兄长故意的……不乖乖听话的话……很疼……』
模模糊糊的话语自远及近,继而在他脑海里密密麻麻炸开,一些奇怪的画面涟漪渐起似的四散在其中。
『兄长轻些,别把弟弟我绞死了……』
是……幻境吗?
『就算是私生子,也是母神亲自带上天界,亲手把他送到儿臣身边!』
他看见自己对着一脸愤懑的荼姚叫嚷。
『我不想你和锦觅成婚,不想看见其他人碰你……』
夜神打扮的润玉无奈又宠溺的被自己抓着手。
『只要能和你在一处,身在何方我都不在意。』
他什么时候有如此不管不顾的觉悟?
『兄长,我们还会有的……』
『我是你爹爹,你娘亲呢?』
『相煎倒是不着急……』
『今日的天气真好,兄长,不如我们……』
『兄长――』『兄长~』『兄长!』
……
越来越多的画面涌现,细细碎碎,源源不断。
旭凤惊讶的发现这些或调笑,或偏执,或痛苦,或笃定的话语,无一不是出于自己口中。
『润玉,你要我吗?』
随着一声忐忑不安带着哽咽的疑问,旭凤脑子抽疼起来。他往前踉跄几步,恍惚间犹记得将润玉安放在床上。
他痛苦的抱住头就势跪倒在润玉面前,他感到呼吸间近乎窒息的艰涩,憋得无法只得伸手去够润玉的手腕,仿佛那是什么解救他的救命稻草。
是什么?这些东西都是什么?!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到底是幻境,还是真实?!
“润……玉……”
旭凤紧紧抓住润玉的手,惊觉有热乎乎的液体顺着自己的面颊滴落于两人交握的手上。
为什么……哭?
旭凤脑子纷乱,丝毫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快醒醒,不要睡,不要丢下我!】
他清晰的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
一旁安静的润玉感应到他呼声似的忽然有了异动。
他缓缓掀开些许眼睑,蝶翼般的眼睫颤抖着。
“旭……凤”他神志不清,艰难又虚弱的半张着眼,尽管开口全是气音,却仍是道,“别走……”
未说完的话被无情掩住,润玉那暂时被止住的咳血症状去而复返。
“不要……不……”
旭凤将润玉粘满血污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他又惊又吓,心痛难当,一时不知该按住润玉不断溢出鲜血的口齿,还是该去擦挡住视线的眼泪。
“旭凤知错了,兄长旭凤再不敢忘!我不走,求你,别……”
他用宽厚的手掌护住润玉颓然侧朝一边的脖颈,着急的想要他睁眼看自己,这个闻名六界的战神惶急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凄然又狼狈的哀求出声。
“哥,你别不要我。”
(一百二十二)
远处是笼在雨雾里黛青色的山峦,层层叠叠,着墨时浅时深,让人看不太真切。
润玉抬起手,看着自己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掌,在这鸦雀无声的空间里沉默。
又回到了这里。
每每他的身体有什么变故,神识总会不由自主藏进此间。这次又是哪里出问题了?
中毒?重伤?
抑或是,死亡?
润玉想到失去意识前自己那条不受控制倾泻而出的龙尾,颜色惨白,失却了光泽,沾染了血色,毫无美感可言。
旭凤,后来好像折回来了。
他抿了抿唇,低头看自己的脚。
既然他到了这里,想来他的身体情况不容乐观,可比起那个,在旭凤面前狼狈如斯才真真叫他羞赧不已。
从结魄灯里出来的润玉也算是重塑仙身,不记得刚出溯心镜的自己整日甩着龙尾在河里捉弄王八,也不记得和旭凤在人间相认的具体过往,甚至连旭凤抱过自己的龙尾也没什么印象。
他自认为自己真身十分丑陋,难以示人。
丑到什么地步呢?
很丑。儿时被一群鲤鱼嘲笑长相就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明。
是以在他看来,除却误闯天河的锦觅,旭凤是第二个看过他真身的。
虽然二人有过肌肤之亲,幻境中元神也有过一次交流,可……旭凤从未见过他的真身,会不会嫌弃他过于丑陋?
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天帝陛下耳根子都红了,他突然不着四六的想,要是在旭凤回来之前就气绝消散,是不是就不会再有现下这种苦恼。如果他现在被救回,旭凤凑过来说上一句“没想到兄长真身是这样的丑陋”之类的话,又或者露出嫌弃的神色,他一定会无地自容的。
到时候,不若……不若就挥剑自毁元神!
润玉突然给自己逗笑了。
且不说旭凤现在根本不在乎他,若他真因为这等原因自戗,指不定锦觅主事等人要怎么编排。
题目他都替锦觅想好了。
《震惊!天帝陛下自毁元神竟是为他!》,又或者是《论心理疏导的重要性》,再不然就是《嘲笑,是最好的杀仙利器》。
润玉摇摇头,把脑子里因草草翻看姻缘阁读物耳濡目染学到的词汇赶走。
他有些奇怪自己怎么还有闲心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此时他最该担心的,是旭凤要如何堵六界悠悠之口,洗清杀兄嫌疑坐稳天帝之位。
润玉原地踱了几步。
不得不说,假死一计太过失策,旭凤应诏而来有目共睹,他若死了,身死之时旭凤在侧这事便是众所周知,极易引人怀疑。旭凤虽是火神,又是战神,享无上荣光,可说到底,手里不过只有鸟族一脉和半枚虎符,润玉十分担心,好不容易安稳下来休养生息的天界会因为他不知所谓的冲动再次动荡。
他有些懊恼了。
他既然要了天帝这个位置,本该负起责任来,却为了一己之私让天界陷入十分被动的局面,实在是不该。
至少,也应该立下传位诏书再……
水滴落在一旁的小水塘里,发出细微的响动。
耳边想起淅淅沥沥的雨声,润玉抬起头来,惊觉本来万籁寂静的空间忽然充斥进万物生长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