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对‘那个东西’有什么看法?”莫忘问。
“那个啊……”
莫失漫不经心地想了一会儿,才说:“老大来了就知道了。”
哥哥是真的完全不在意。莫忘知道这一点。很明显,他专注地看着新出现的整面墙的牌位,已经又开始数数了。从有记忆以来就是这样,哥哥全心全意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别人对他说的话、做的事,只要他不在意那个人,那些经历就真的像风过竹林,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特殊组的人都说他们心思单纯,但实际上,他的哥哥——莫失——才是真正心如赤子的那一个。而他自己只是一个模仿者。对这一点,莫忘也相当清楚。
他知道哥哥也清楚。
但是哥哥还是不在意。
莫忘把脸埋在膝盖里,不再看哥哥宁静专注的侧脸,也不再去数那些早就让他倍感厌烦的牌位数量。那顶棒球帽的帽檐在他脑后翘起,调节大小的纽扣压在他额头中心,带来非常轻微的钝痛。
他更用力地把脸压向膝盖,好让那种钝痛稍微强烈一些。
“哥哥。”
“嗯。”
“你总是这么专注。”
“嗯。”
“小时候我就想,就算让哥哥对着这面墙,数上一辈子的牌位数量,哥哥也不会觉得无聊。”
“那样……”
莫失侧过头,看着弟弟,认真想了想,说:“还是会觉得有点无聊的。”
“跟我说的完全不是一种程度的无聊。”莫忘有些冷冷地、尖锐地指出,“哥哥是那种会全身心投入到眼前的事情里的人。除了当下的事,哥哥心里不会再装着别的东西。”
在幽暗冷寂、青烟袅袅的祠堂里,两张同样俊秀而略带阴森的脸,安静地面对彼此。
“你怎么了?”莫失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弟弟,问。
莫忘没说话。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面无表情,漆黑得过分的眼睛却显出某种微妙的倔强。
然后,双胞胎里的弟弟重新将脸埋进了膝盖。
“莫忘,我提起老大,让你不高兴了吗?”莫失继续问。
“没有。”这一回,莫忘飞快地否认,还微微皱了一下眉,“为什么提起老大我会不高兴。我只是讨厌哥哥的态度。我问你怎么看待‘那个东西’,哥哥却敷衍说等……”
没有等弟弟说完,莫失就打断了他。
“因为你喜欢林溪吗。”他的疑问依旧没什么起伏。
却让弟弟猛然抬头。
就像突然往孩子头上放了一只毛毛虫一样,那个本该同样冷淡平静的孩子,身体却猛然一抖。他直勾勾地望着哥哥,还带点孩子气的、苍白的脸上,竟忽然露出一种惊慌甚至惶恐的情绪。
否认是没有意义的。在双胞胎之间,否认是没有意义的。
然而,即便如此,莫忘还是下意识地说:“我没有……”
声音里有种可笑的虚弱。他自己感觉到了,所以他停下来,让一切重归沉默。
祠堂里的香烛还在燃烧,香味浓郁到刺鼻。条案上供奉的鲜果在烟雾模糊中失去了生动明亮的色彩,和这写了万千亡者名字的祠堂一起变得死气沉沉。
蜡烛“噼啪”跳了几点火星。技术上讲,莫家早已能做到让蜡烛稳定燃烧,像传说中人鱼油脂点燃的长明灯一样,稳定、无烟、火光久长,但出于某种世家大族的固执和没有意义的惯性,他们刻意维持了这种明明灭灭、幽昧难言的氛围。
火光在明明灭灭地闪动。
莫忘看着哥哥。
莫失望着弟弟。
又是良久。
双胞胎里的弟弟将目光移到地面。
“……嗯。”
莫失伸出手,平平地放在弟弟头顶,静止了一会儿,又收回去。“大一开始的吗。”他使用的是疑问句,语气却是陈述式的,“就是你们去兽人草原上那一次。”
莫忘收紧手臂,把自己抱得更紧。
“……哥哥既然什么都知道,还问什么。”他的声音也变成往常的毫无波澜,但这本质上也只是对双胞胎哥哥的模仿,“我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不会改变。”
“毕竟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莫失紧压着弟弟的尾音,“林溪和老大一直在一起。”
莫忘的脑袋动了动,但是没有抬起来。
“我知道。”他说,“所以我说,我没有想做什么。”
“那两个人只看得到对方。”
“……我知道了。”
“从头到尾林溪眼里都没有你。”
“……”
“去年林溪去北境前,是你担心,才坚持要把火灵符送给她。”
“……哥哥不也赞成吗。”
“不一样。我只是把林溪当成朋友。”
“那么我也是。”
“你不是。”
“……”
“莫忘,你……”
“都说了我知道了!!”莫忘近乎是愤怒地猛然抬头,漆黑的眼瞳里仿佛有火光使劲跳了跳,“哥哥,你到底要怎么样?!”
和弟弟的愤慨形成对比,莫失始终安静。他的安静是透明的,像雨天里的玻璃窗,水雾氤氲,带着凉意,单纯地折射着世界。
他丝毫没有被弟弟的焦躁影响。
“我的意思是,”他的语调、语速、声音,还是那样平直冷淡,没有起伏,“你没有必要非要和我一样。”
“莫忘,你并不一定要和我一模一样。”莫失凝视着弟弟,那双漆黑的眼睛和他自己一模一样,然后背后所隐藏的情绪实则并不相同,“小时候你通过模仿我来寻求安全感,但现在我们都长大了。”
“我们是双胞胎,”他说,“但是,我们也是两个人。”
莫忘呆呆地看着双胞胎哥哥。渐渐地,他开始不安了。
“哥哥……”
他有点无助地问:“哥哥,你要抛下我吗?”
莫失摇头:“不会。”
“那我就要和哥哥一模一样。”双胞胎里的弟弟倔强地说,苍白的脸色比之前更苍白,微微发乌的嘴唇也抿出一条直直的线。
“但你已经不一样了。”莫失略想了一下,修正道,“是从来不一样。”
他的弟弟看上去脸色更白了。几乎能说是煞白。
“哥哥,我……”
他讷讷地,想说什么,却又茫茫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在哥哥安然宁静,甚至宁静到了有些慑人的目光里,莫忘垂下目光,去看两人中间的石板。他们坐得很近,但现在他才发现,原来他们各自在两块青石板上,中间有一条很浅的缝隙,不仔细看的话几乎看不出来。
他盯着那条缝,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用糯米浆或者别的什么,把那条缝填满、填平,直到看不出来。
“你可以不一样。”莫失说,“可以有不一样的想法,不一样的情绪,当然也可以喜欢不同的人。”
他又将手掌搁在弟弟头顶。还是那种平平的、有点僵硬的搁法。
“我们是不一样的人。”莫失缓缓眨了一下眼,“但是,我们也还是双胞胎。”
在那张从来没有表情的脸上,浮出一点浅到几乎看不出来的笑影。他们都不太会笑。从小到大没有谁教过他们这个技能,所以他们只能凭模仿和揣摩,来学得一点皮毛。相较之下,莫失比弟弟又要更不擅长一点。
但那毫无疑问是一个安抚的表情。
这就是属于哥哥的笑。
沉默片刻,莫忘轻轻点了一下头。他挪过去,紧挨着哥哥,正好坐在那条石板和石板的罅隙上。
“……我想要和哥哥一样。”
属于弟弟的不安细细飘散,直到在烟雾弥漫的黑暗里沉淀下来,渐渐变得稳定。
“暂时……还是和哥哥一样吧。”
过了一会儿,莫失像是想起来什么,“啊”了一声。
“林溪那件事……”
“就这样好了。”莫忘说,“她和老大在一起,两个人都很高兴。他们高兴,就是最好的结果。”
“老大是很重要的。”
“当然是很重要的。”
“对我们来说。”
“老大就像老爸一样。”
“那么林溪是老妈吗。”
“……应该也不是吧。”
几秒后,双胞胎同时翘了一下嘴角,做出一个很浅的、有点僵硬的微笑表情。
“我跟哥哥还是很像的啊。”
“的确,是这样的。”
*
“好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