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人查过,生于乡野,自小毁容,孤苦伶仃,寡言少语,今年二十有八,遇见你之前,一直都娶不上媳妇。”天玑勾起一边皓腕上的金铃把玩,“他家后山有一片大湖,湖上,有一座陡峭的山峰,你本是生无所恋,一心求死,便从那峰上一跃而下,结果意外被他所救。醒来后,你知他几乎不涉人世,日而久之,便萌生就此隐居深山的念头,先是编造姓名来历,后是跟他拜堂成亲,企图跟过去彻底作别,重新活过,对吗?”
白玉转头,迎上天玑的注视。
天玑丝毫不避,莞尔:“我就说,对于你,我还是比较了解的。”
白玉的眼神沉了沉,继而撤开视线:“李兰泽为何会在灵山?”
这话题转得太快,天玑骤然一愣,失笑:“我还当你是在为东屏村那个神游太虚,原来心里惦记的还是老情人哪。”
白玉面不改色。
天玑哑然,望向窗外:“当年你出事后,他叛离师门,四处搜寻你的下落,对于你的消息,本来就格外敏感,何况这回你又在剑宗闹下那么大的动静。”
许是旧事重提,白玉眉心微微蹙起。
“你跟无恶殿的关系,剑宗掌教能查到,他自然也能。早在上个月中旬,他便单枪匹马闯入了灵山地界,当时距离你重创剑宗,不过短短五天。可惜,他没能在殿中得偿所愿……尊主的性情你也清楚,历来看不惯他这种自诩正派的世家子弟,索性将计就计,将他押下,然后派我来寻你下落,以他性命为筹码,把你带回灵山。”
白玉咬文嚼字:“‘押下’,是什么意思?”
天玑张口结舌,片刻道:“当时尊主正在气头上,我奉命之后,便即刻带人启程了,不曾与他见过,也无暇去过问具体情况。地牢里虽有诸多酷刑,但总归不至于在你回去前便匆匆取了他的性命,这一点,你无须忧虑。”
无须忧虑?
白玉双眉一蹙,瞥向天玑的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冷。
无恶殿的地牢阴湿昏暗,内中刑具之繁多,刑罚之严酷比诏狱有过之而无不及,殿中人员尚且闻之色变,何况外人?
天玑知道这个眼神的意思,眉目不动:“李兰泽再怎么说也是藏剑山庄的大公子,顾竞当年最得意的门生,应付一个地牢,还不是绰绰有余的?”
时隔六年,重新去回顾那人的种种身份,白玉微一恍神。
“他……”白玉张口,最后又默然无声。
天玑:“想问什么?”
白玉抿唇,最终还是把头转开,望向窗外:“没什么。”
马车一路往北,在日暮时分彻底离开岳州境内。
随行回灵山的殿中人员并不多,除开天玑的那两名侍女外,剩余十来号人皆系天玑掌管的天玑堂暗探、杀手,此刻一概家仆装扮,护送着后方的两辆载货马车,低调沉稳,并不惹眼。
然而一行人跨入汉口地界时,阴风骤起,车篷下的串串金铃赫然发出激越之声,正在假寐的天玑美目一睁,眸底隐约有冷光流转。
倒是白玉一副泰然之色,抱臂而坐,云淡风轻。
马车还在向前而行,即将进入一条翠色苍茫的峡谷。
天玑眼神冷然,数息之后,霍然冲至车外。
与此同时,铃声震荡,转瞬之后,则是一片尖锐而短促的箭飞之声。白玉转眸,瞥向窗外,一支支断箭从残阳如血的天空中飘落。
——来了。
马腿被残箭击中,立刻受惊,三俩马车齐齐向峡谷内猛冲而去,帘幔外传来天玑低低的咒骂,随后便是布防的号令。
片刻后,颠簸的马车被人硬生生拽停,家仆装扮的十来号暗探、杀手抽刀取剑,翻身下马,将车队前后护住。
可是,为时已晚。
峡谷之上,绿意葱葱的灌木里暗箭待发,密密麻麻的锋镝在落日照耀之下寒光粼粼,逼仄的官道被两群仗剑而立的人封去前路、退路,从上至下,四面八方,无一生门。
天玑立于车篷之上,眉目一片冰霜。
“阁下是无恶殿天玑堂堂主——拘魂铃吧?”
阴风低啸,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顺风而来,天玑撩起眼皮望过去,唇角下压。
残照里,中年男人方脸长眉,双目炯炯,一袭藏青色长袍,在人群中央负剑而立,正是衡阳庄氏一族中号称“长青剑”的庄长青——立誓将白玉挫骨扬灰的匡义盟首领之一。
(四)
风声森然,峡谷内光线昏昏,匡义盟前前后后三十来号人的脸也随之遁入暗影,神色晦暗不清。
在庄长青身后,是站得整齐划一的青年俊杰。
庄长青左右,是在洞庭一带同样德隆望重的江湖前辈。
天玑转头,峡谷入口,十来号英雄好汉撩开兵器巍然而立,气质、衣着、功夫起势各不相干,倒是表情都肃然得近乎于凶神恶煞,看样子,十之□□是顺应那句“斩杀邪佞,匡扶正义”而自发加入匡义盟的武林义士了。
天玑敛眉。
车篷底下那罪魁祸首至今毫无动静,倒是庄长青身边一位妇人恼得双眼发红,颤声喝道:“问你话呢,是聋子吗?!”
天玑柳眉微扬,反而更不想答话了。
妇人瞪红双眼,声音寒冷如从齿缝里钻出:“速速让许攸同出来受死,否则,我等连你这妖女也一并处决!”
天玑哑然一笑,撩开裙摆在车篷上坐下,曼声道:“原来各位是打算饶我一命的吗?”
妇人气结。
天玑扣指一敲车篷:“喂,听到没,如今你可是红火得连我这毒妇都入不了他们的眼了。”
继而又笑:“早知道剑宗那事反响这样大,我怎么着也该跟着你干一票的。”
妇人目眦尽裂,余下众人亦怒发冲冠,长剑在手中不住震颤。
“你这贱妇——”妇人声寒如冰,率先拔剑冲来,庄长青想要去拦,已自不及。
长剑逆风而上,穿破虚空,直刺车篷之上。
天玑双眸微虚,一动不动。
车帘终于被一只纤细的手掀开,白玉钻至车板上站稳,提掌聚气,在冲锋那剑刺来时挥掌击去,一时气流翻涌如浪,将那剑尖拍得卷起。妇人双目一瞠,胸前随即剧震,整个人犹如断线纸鸢,向后仰飞开去。
“芷卉!”
“三姐!”
“师母!”
庄长青提气一跃,于半空中将负伤的妇人接住,狠瞪白玉一眼后,号令众人退回原位,高声下令:“放箭!”
话声甫毕,两侧山壁之上寒芒如泄,密如数罟,集中向被困于中央的三辆马车网去,白玉、天玑相继一撩眼皮,各自巍然不动,便连护卫在旁的十来号暗探、杀手脸上也不曾露出惧色,只那两个玄衣少女身形一晃,巧燕般将三俩马车上的机关尽数按去,霎时峡谷之中铃声震荡,车篷下的串串金铃爆裂开无数金针,惊涛一般向四面八方飞涌而去。
金针细如牛毛,在鲜红残照之下不过是一点金光,然因速度极快,数量极多,漫天网下的冷箭被相继击中后,一些猝然坠落,一些失去准头,另一些,则自有暗卫、杀手和那俩侍女出招解决,不需白玉、天玑二人动手。
庄长青等人挥剑斩完杀至面门的金针,定睛看去,白玉、天玑一行依旧泰然自若,毫发无损,一时面色铁青,然不及发作,白玉屈膝在车板上坐下,开口道:“听说你们组建的这个联盟名叫‘匡义’,不知是我理解的那个‘匡义’吗?”
庄长青咬牙切齿:“你这惨无人道的妖孽,岂配提‘匡义’二字?!”
白玉笑:“‘惨无人道’?”
漠然:“我只知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如今剑宗遭我这惨无人道的一击,可见当年所做的孽,也是天怒人怨的。”
“只可惜,”白玉唇角微勾,眼神却冷漠如霜,“当年我势单力薄,卑不足道,纵遭非难,也无一人肯为我‘匡义’。”
落日一点点垂下西山,风从最后一片霞云里吹来,吹过这幽幽惨惨的峡谷,庄长青按捺恨意,反唇道:“你欺人在先,抗命在后,至始至终,皆是自食恶果,哪里有‘义’可‘匡’?!”
“自食恶果……”白玉眼珠向上一转,睫毛上微微打湿,冷笑,“抱歉,在我的世界里,自食恶果的,是他们。”
“冥顽不化,丧心病狂——”受伤在旁的妇人气火攻心,吐出一口鲜血,周遭青年一惊之下,纷纷向白玉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