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所说的树与花,他依稀觉得曾在梦里出现。梦境中确实有一片模糊红与白,但俏如来无法断定那抹颜色是苍越孤鸣口中菩提子的白衣与鲜血,还是小沙弥口中所说的异色双花。
他想得认真,竟是连眼神都发了怔,直到苍越孤鸣用爪子划拉他的袈裟时才反应过来。俏如来对着小沙弥笑了笑,面上满是歉意,行了个佛礼,道了一声谢,便踏上了那条小路,寻那被誉为“祥瑞之兆”的八月娑罗花。
……
古刹绿荫浓,幽林栈道浅。
龙泉寺后山是一处幽静的林子,竹木栈道曲径通幽,直往山后而去。栈道两侧有竹有松有柏,还有些叫不出名的花木,淡色的花掩在一片绿意里,散发出清幽的香气。
栈道是竹木制的,不高,踩上去还会有轻微的木材摩擦的声响。俏如来顺着那小路的指引,一边感受着山后林木所带来的丝丝凉意,一边留意着脚下栈道时不常翘起的边角。虽然有苍越孤鸣在旁边护着,但是他也小心谨慎,丝毫不肯大意。
绕过一丛茂密的竹林,俏如来觉得眼前豁然一亮,只见面前有一株高大直挺的树木直冲云霄,树干约有两人合抱般粗细,枝叶繁茂,绿意融融。但凝神细观,可见树干中间有一道几不可见的缝隙将这株树自上而下分割开来。以这细缝为界,枝桠上的菩提花也分为两色,向南的一半为白色,向北的一半为红色,红白交错,煞是好看。
传闻佛祖释迦摩尼于拘尸那城娑罗双树之间入灭,娑罗树也由此成为佛家所奉圣树之一,与菩提同尊。而离得如此之近的娑罗双树更是难得,林叶穿风,枝叶瑟瑟,带落一地红白落英,让人远远观去便生出一种肃穆清圣之感。
俏如来望着这株巨大的娑罗双树,眼里闪过一丝惊艳的光。树冠浓密,花叶缤纷,目光所及皆是枯荣轮转。他轻轻迈步,僧鞋倾轧在叠覆的枯叶落花上,用着十分小心的力道一步一步向那双树走去,生怕僧鞋发出的声响惊了眼前的静谧景色。
他行至树下,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即抬手,掌心轻贴树皮,心有虔诚地合上眼,感受落花飞叶所带来的绵延禅意。
苍越孤鸣在栈道上远远看着,林间日光微薄,漏下几缕洒在娑罗树与俏如来身上。青年沐浴在倾斜的光线之下,白衣白发都晕出一层淡淡的光。而那高大的娑罗似也有所感似的,随风晃动着粗大的枝条,发出一阵阵悦耳的声音。
不对。
苍越孤鸣的眼神瞬时变得锐利,一双眼里更是布满了警惕,探究地看着远处的娑罗双树。他频繁抖动着耳朵,敏锐地从空气流动中捕捉到属于风的微弱气息。今日和风煦暖,虽已入秋,但山里的风也并不大,吹在身上连衣袍边角都无法带起。
——这种程度的风,是带不起这株娑罗树碗粗的枝条的。
这点认知让苍越孤鸣全身都戒备起来,他皱起眉,仔细凝望着那株娑罗,他用力感知着,却无法察觉出任何可疑的气息——无魔气、无妖气,只有充沛的灵气与佛气。然而此地位于古刹后山,佛气充盈自是自然而成;此树高耸云霄,树龄没有千也有百,草木百年而有灵,灵气充沛也属正常。
但苍越孤鸣总是感到有些不安,他看到俏如来肩上落满了红色的娑罗花,红艳艳一捧,错落在白色的僧衣上,显得格外扎眼。
他不由得催动妖力,用心音传给俏如来,催他快些离开。
太不祥了,无论是落在白衣上的花,还是这株能无风自摇的树。
对俏如来来说,都太危险了。
苍越孤鸣怀着一丝疑惑与不安,用嘴衔着俏如来的衣袖一角,半拉半拽地将人往寺院里拖去。
※
在他们离开后,那株娑罗双树的枝条猛地颤了起来,激荡起漫天的花瓣纷飞,铺了满地。但仔细一看便能发现,这一地的落花多是似血一样的红,白色的花却仍好好待在枝头,不受丝毫影响。
那些红色的落花随着林木带起的山风微微扬起,穿过竹木修葺的栈道,转过露水半挂的竹林,却在寺庙山门处堪堪停下,落在青石板上。这些花散在山门里外,星星点点的一片,红似火,香如膏,引得前来上香的女香客竞相挑拣,插在鬓角,别在发髻,又或是拿了起来带回家去,企盼这佛门落英能为自己带来些许福祉,泽被家人。
……
史艳文与主持已然手谈完毕,二人向众僧告别之后便径自下山,往小镇寻雪山银燕与剑无极。
白色僧衣之下,菩提子闪现出一抹淡金的佛光,那光闪得极快,倏忽片刻便又归于沉寂,俏如来与苍越孤鸣皆未察觉。
远处,娑罗双树枝叶瑟瑟,风中传来若隐若现的细微声响,那声音乍听之下与寻常无异,但仔细听来,却依稀可辨出一句——
找到你了,菩提子。
第13章 【章十三】
等史艳文和俏如来行至镇上时,傻了眼。
原因无他,是因为雪山银燕肩上扛着一只云豹,旁边的剑无极一边看着自己的钱袋,一边唉声叹气。
这只豹子毛色油润,身形矫健,如果刨除它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模样,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只美丽的猛兽。
但这只豹不仅是那么一副迷离昏沉的样子,它还打了个酒嗝。
居然还是一只喝了酒的豹子!
“爹亲,大哥,我们将它先带回正气山庄,好么?”雪山银燕扛了扛肩头的豹子,另外一只手拍了剑无极肩膀一下,“剑无极,别心疼你的银子了。”
“整整二十两雪花银啊!”剑无极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把空瘪瘪的钱袋揣回怀里,还拍了两下,转过头去就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那豹子的脑袋顶,一脸愤懑地说:“我还是头一遭见到去酒肆仓库偷酒喝不小心掉酒缸里被泡醉了的豹子…”
一边说一边戳,嘴里手上都没停下。那豹子昏沉之中被戳地不大舒服,哼哼了两声又软绵绵地趴在银燕肩膀上。
“银燕,这是怎么一回事?”史艳文看了看剑无极,又看了看银燕,最后目光落在了那头豹子身上。
苍越孤鸣自从看到那头“醉豹”时神情就有些不对劲,他绕着俏如来转了一圈,身子贴上腿肚,尾巴和耳朵都立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云豹,若有所思。
“我和剑无极在酒肆饮酒,老板说酒不够了要去仓库里拿,随后就听到仓库里传来一声惊叫。等我与剑无极赶到时,就看到这家伙……”银燕用手重重拍了两下豹子的侧胸,闷闷的两声,听得苍越孤鸣下意识一缩身子,颇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模样。银燕并没有发现那头大狼的小动作,自顾自说道:“似乎是偷酒的时候一不小心整个身子都栽到了酒缸里,泡得醉了,老板要将它扒皮抽骨,我觉得这太过残忍,就和剑无极商量一下,赔了一缸酒钱,让老板把它交给我处置。”
“我寻思着这里好歹也是佛寺脚下,不能杀生,况且这豹子也没伤人。干脆就带回正气山庄等它清醒了让它自行离开。”银燕看着面前的史艳文与俏如来,“爹亲,大哥,是雪山银燕自作主张,只是……”
“爹亲明白你的意思。”史艳文抬起一手,制止了银燕接下来的辩驳,一双天色的双眼里仍是温润,并未有半分责备之色。他赞许地点点头,侧过头去看着一直没有说话的俏如来,问道,“精忠,你如何看?”
俏如来尚未开口,便听到一声心音传来:
——俏如来,带他回去,孤王有事问他。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偏过头看了一眼苍越孤鸣。他将大狼的神色收入眼底,随后回神,对上史艳文的双眼,轻轻点了下头,说:“孩儿同意银燕的想法,它未伤人性命,便不必伤他。现下天色已暗,不如就将它先带回正气山庄吧。”
※
正气山庄,后院柴房。
这只云豹趴在柴禾堆里,圆圆的耳朵动了一下。
它似乎已经清醒过来,一双茶褐色的眼睛带了些警觉,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所在的这间堪称狭窄的小屋,尾巴习惯性地拍了拍地面,带出一摞柴禾被拍落的垮塌声。
“……”
——夭寿,忘了自己是原型,尾巴太长!
它慢慢地从一堆凌乱的柴禾里费力地探出身子,爪子尖儿来回晃动,好不容易把身前的那些凌乱的木柴给扒拉开,然后才得以脱身。脱身后,他小心翼翼地寻着空地走了两步,不让自己再碰到周围堆积如山的障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