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为,20年之后,风铃的状态会好得能够接受“黑潮”和“妖王”的双重改造,但是时间尽管让这个姑娘内心变得强大,但是她的身体、她的思想、她的意志,仍然脆弱的不堪一击。
博卞给那个人发信息,不慌不忙,那个人比他焦急得多,慌慌张张地打电话联系他,这种时候他仍然听起来居高临下,他命令博卞,放了她,放了风铃,风铃必须得活。
博卞咂嘴。他对着黑暗里藏着的那个人带着笑意地感叹,“你看,我猜的没错吧。”
那个人不回答博卞,他只是轻轻地皱了一下眉毛,然后又把眉毛舒展开。
三号实验体比他想象的要…更加令人满意。
三号实验体比风铃挣扎得厉害。风铃抗住了两天不喝水、不吃饭、不睡觉的生活,然后她开始崩溃。
三号扛到了第三天。
他故意搬了一把凳子坐在铁笼旁边,铁笼子里没有什么桌椅板凳,那个本来干净洁白的小向导被两条铁链捆着,胸口起起伏伏地运动着。
那个向导看起来就像是濒临死亡的样子。
野兽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一只脚迈入深渊。
野兽仍然在挣扎。
野兽抬头,一双漆黑的眼睛瞪圆了钉在他身上。
博卞突然有一种错觉。这种错觉令他兴奋,他的视线飞快地掠过二楼阴影中的青年,青年的神色看不太清,但是他知道不会太好看。
他感觉,他征服了野兽。
17年前他第一次塑造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作品时在他血脉里尖叫的兴奋又一次上涌,博卞清了清嗓子,他站起来,打开铁笼子,走得离小向导更近一点,细细地观察他。
他已经三天没有喝水,也没有吃东西了,原本粉嫩像花一样的唇色全然倒退,只剩下白,干枯的白、冬天里新雪一样的白落在他的嘴唇上。他们需要他活着,所以计算好了时间,有人专门盯着他,看他忙上要渴死的时候就灌给他一口水进去,小向导嗓子火烧火燎的,几乎冒烟,这一口水顺着咽喉下流,像是一把刀一样让他疼痛。
他咳嗽,轻轻地咳嗽,因为已经没有力气,眼角有一滴泪落下来。博卞伸手,捻了捻他的眼泪,觉得滚烫灼人,好像捏着一团熊熊的火。
博卞和他说话。博卞和楼上的人说话。博卞和自己说话。
他觉得自己在照一面诡异的曲面镜,一个面前站着博卞自己,对面站着楼上的人,然后那个人影重叠摇晃、虚虚实实闪烁个不停,猛地又骤然分裂变成不尽相同的两个。
一个藏在潮水一样黑暗里。
另一个被绑在他面前。
博卞开始回忆,这个过程就像是在潮水上涨的沙滩上捡拾贝壳。
“海云帆,对吗?不好意思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你很小的时候,我们天天都呆在一起的,只不过那时候你才…一岁?一岁多一点?不对…一年零三个月又八天…我记得这个数,我记得当年你和他躺在一起,一模一样、非常符合大众审美标准的两张婴儿的脸,你们俩躺在一起,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奇迹。”
海云帆在吞咽,他的意识已经濒临模糊,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的雷,时大时小,时远时近。
他知道自己在发烧,他感觉到他的身体马上就要停止运转,机器的零部件亮起红灯,警报声震耳欲聋。
他的手上接着两根细细的输液管,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的毛细血管印在他的皮肤上,苍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上,他看见黑色的涓涓细流汇进他的血里。
海云帆感觉到冷。冷意就像是茧,像是温和的水,像是林星辰的怀抱包围着他。
海云帆觉得自己马上要睡过去,眼前黑色蔓延的时候他突然咬自己的嘴唇一口,一股干涸的铁锈味在他唇齿涤荡开来。
不能睡。
不能屈服。
不能妥协。
不能认输。
海云帆挣扎,只要他还能运动,这种短暂运动带来的热量就能让他暖和起来。
海云帆在回忆。
他的人生像是一部泛着岁月暗黄的无声电影,一帧一幕地在他眼前回放。他看着他自己跑来跑去,蹦跳快步迈入又走出画面框。
一会儿他是个白净矮胖的小孩,拉着海天阔的手穿过漫无边际的黑夜,跑进温馨明亮的海家大院。
一会儿他又变成个逆反乖戾的年轻人,咬着牙和全世界较劲儿,别人说他肯定会进军皇山,他便要试试自己能不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一会儿他身边又多出好多好多人来,都是可爱和善的,小琉璃和他分享来之不易的加餐鸡腿,闻宝坏笑着想抄他的战术战略课程作业,王舞偷偷把他杯子里的冰红茶换成啤酒,欧阳商就坐在那,老父亲一样的微笑着,王陆…
王陆。
海云帆猛地颤抖一下。
铁笼子外面的博卞感到惊讶,按照小向导现在的体力,应该马上就要全面崩溃,服从命令。
他怎么突然挣扎得这么厉害。
海云帆的眼前飞快闪过他和王陆在一起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开心的、痛苦的、迷茫的、愤怒的、疲惫的…
王陆上课传给他的纸条还被他铺平保留在他们小家书柜的书里。
王陆带他去看午夜场恐怖片,并且执着于在他被吓到的时候环过他的肩膀。
王陆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背后留给他,毫无保留,全然信任,就这样把自己的生命交到他手里。
王陆站在登记处的门外,眼含笑意,没有声音,但是仍然掷地有声地告诉他,我会尽我所能地爱你,用尽我的体力、理智和心意,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王陆偷拍海云帆睡着的样子,那是一次任务之后,他们两个都累到极点,海云帆靠着他的肩膀,就这么沉沉睡去,王陆按快门的时候他又醒来,但是他并没有打断。
王陆在某个平凡的夏夜和他一起在操场上散步,不够尽兴了突然迈开腿跑起来,海云帆小声叫他的名字,看着他的背影对着自己和风声默念。
王兄,我们终点见。
终点。
终点。
终点。
海云帆一边又一边地念着,他的记忆苍白地流逝,像是沙尘暴里的城市,一切都被沙漠吞噬殆尽,他闭着眼,对着头上明亮刺眼的灯晕,一遍一遍地重复。
终点。
你可以忘了自己,你可以忘了信仰,你可以忘了希望,但是你不能忘了王陆。
终点。
有人打开他的笼子,博卞兴奋地给他接上密密的电极,男人的手开始颤抖,他贴着海云帆的耳侧轻语,“马上,你就会成为我人生第二件完美的作品。”
终点。
海云帆撕咬自己的嘴唇,他尝到满嘴血味。
原本只有换气扇转动噪声的空间里,响起了厚重馥郁的音乐声,留声机的尖针摩擦着黑胶唱片上的凹槽,大提琴低低地泣诉,长短笛高昂地尖叫,中间混着节奏如同骤雨的琴音,猛然砸进海云帆的耳朵里。
终点,终点,终点。
海云帆觉得自己无比恐惧,可他却不能表现,不能放弃,不能认输。他只能沉默地盯着那些白色的光拉扯他的意识,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命运交响曲变成窗外雨夜一样的背景声,他好像又回到了他和王陆的小家,暖黄色的光里,王陆微笑着,对他张开双臂。
小海。
王陆的声音出现又消失,轻柔又坚定,什么命运交响曲,什么终点都被他的声音盖过。
博卞合上电闸。
这个被折磨了三天多的向导再也撑不住,他放弃折磨自己血迹斑斑的嘴唇,终于惨叫起来。
第8章 八
风铃在昏迷了两天之后醒来。
王陆没有给她喘息的时间。这个年轻的黑暗哨兵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们花了大把时间去找他尚未链接的向导,大海捞针一般能找到的,只有寂静和灰心丧气。王陆在寻找海云帆的间隙里,和那些他勉强能够信任的人试着列了一份清单,一份所有有可能的,内鬼的清单。
风铃自然不在这份清单上。
所以他在第一时间推开了病房的门,原本生机勃勃的姑娘现在憔悴不堪,她陷在自己的枕头里,跟着突如其来的巨响发抖。
薛伯仁对他怒目而视,王陆盯着那道杀人的视线对着他的好友、死党、闺蜜一字一顿,“小海被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