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嘉理了理衣袖,“现在走了也好,总比鸟尽弓藏来得好。坐上那个至尊之位,不管是谁都会变的。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人,是不会爱上一个人的。一旦爱上,就意味着这世上便有了自己不能杀的人了,有了软肋,有了死穴,没有一个帝王会允许那样一个人存在。恩宠也不过是一时兴起,什么举案齐眉,白头偕老都只是美好的幻想。到那个时候,看着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底下却是血淋淋的利弊权衡。”
“长公主说得是。”
纯嘉靠在椅子上,看着天,久久没有再说话。
房间里安静下来的时候,惊觉外面好像也没有什么声音。
喃喃开口,“总觉得现在有些像天越走的时候,到处都闷沉沉的。”
嬷嬷试探着道:“主子要想热闹,不然在公主府里办个游园会?”
纯嘉没有回答。
清静得叫人心里发闷的时候,任何一点热闹的声音听在耳朵里都悦耳得很。
街上卖糖葫芦的叫卖声传上来,坐在椅子里的人起身,走到窗边。
刚好瞧见那个小贩被两个小姑娘叫住。
“你这糖葫芦好吃吗?”一人问。
“好吃!肯定好吃!”
另一人笑,“你是卖糖葫芦的,肯定是说自己的东西好了。”
小贩不赞同地摇摇头,“我可不是自夸,是真的好吃。楚王妃知道吧?就漠北来的那位,那是吃过多少山珍海味的人,连她都说我的糖葫芦好吃嘞!”
“你见过楚王妃?”最先说话的那个姑娘说。
“见过。”
“她长得好看吗?”
“那是一等一的好看!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有见过那样好看的人。”
三个人站在街角就这么聊了起来。
听着那些赞美之词,纯嘉笑出声,只不过笑容里有些嘲讽的意味。
“主子在笑什么?”嬷嬷问。
“我在笑这群人可笑。人活着的时候,一个个恨不得用口水把人淹死,现在人死了,像是失忆了似的,把人像是要夸上天。”
嬷嬷沉默,只是想起刚刚上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在感慨,说以前楚王妃过来的时候,最是热闹。
纯嘉低声,“果然,在深渊里待久了,越是好看的花越恨不得把她一把掐掉。”
心中有些悲凉。
活得那么明媚的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没有听到一句好话,突然人没了,好像一个个都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纯嘉不想再听,转身正打算坐回去,忽然听到街上传来一阵骚动。
不由循声看去。
看清的瞬间,怔愣住。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缓缓从城门进来,马车门窗紧闭,看不到半分其中景象。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驾着马车,马车两旁各站了四个人。衣着普通,面容也无甚特别,而此刻却将手里的冥钱大把大把往空中抛洒。
冥钱纷扬,却不见棺椁。
那雪白的冥钱仿佛飞雪,叫着盛夏时节寒意顿生。
如此诡异的景象,路人都惊慌避让。
见窗边的人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一直站在椅子后面的嬷嬷上前两步,轻声,“主子……”
刚开口,因为离窗边近了,稍一垂眸就看到街上的景象,饶是已经见过不少风风雨雨,嬷嬷此刻还是被震得失语片刻。
“这是……”
纯嘉眼底一片深色,半晌,缓缓开口,“怕是晏家的人到了。”
*
楚王府。
虽然是大白天,但是王府四处都静悄悄的。
下人们都埋头干事,没有人闲谈,甚至极少有人开口说话。比之秋月死之后的沉寂,又添一分肃杀之感。
有人开始怀念迎霜院那位还在时的日子,怀念那时候的轻松自在。这种怀念就像是一种瘟疫,一个传一个,却只能夜里隐蔽地蔓延。平日里,没有一个人敢提到跟迎霜院有关的任何事。
苏嬷嬷怎么死的,竹雨怎么死的,那堆成小山的尸首,没有人忘了,也没有人敢忘。
*
几个小厮按照王管家的吩咐,将摆在前院的盆栽移到角落的阴凉处去。
王管家安排好久去别处忙了,没有跟坐在正厅里神情不安的白月心搭话。
王管家的无视让白月心绞紧手帕,唇因为抿得太紧而失了血色。
她被关在海棠苑禁足五天,五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曾经对她毕恭毕敬的下人,现在当她如透明人一般,甚至有些人看向她的目光里带着责怪。
那样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提醒她迎霜院曾经发生的事情,可是那些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是她自己生病,也是她自己没有扛过去。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让竹雨赔上了性命。
这偌大的王府忽然之间她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眼眶湿润,却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滚落。
*
墙角,几个人搬得快要结束的时候,天空中忽然飘下来一个东西,轻飘飘落在地上。几个人扭头看去,第一个看清的人倒吸一口凉气,其他人还没来得及细看,越来越多从天空飘落下来,落在头上,肩上。
等都看清的时候,众人脸色发白。
是冥钱。
平白无故出现这种不吉利的东西——
“王管家。”有人下意识找能管事的人。
可没有等到回应,大门口传来几声争执,然后一团黑影从门口飞进来。
“咚”地一声闷响。
一个身穿铠甲的府兵抱着肚子蜷在地上,极为痛苦的样子,半晌没有爬起来。
随即一个人被簇拥着从大门口走进来,一路往前,没有半分退缩停顿,所有上前阻拦的人全被打翻在地,到处是哀嚎声,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白月心坐在正厅里,见状,脸色陡变,立马叫人,“来人啊!有人擅闯王府!”
府兵团团围上来,那几个人停在院中。
七八个人成圆站着,中间那人一身雪白锦服,身材颀长,步调不急不缓,相貌出众,尤其那一双桃花眼却好看得足以夺人心魄。
白月心从正厅出去,“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公然硬闯……”
话说一半,剩下的话被一个擦着脸颊而过的飞镖干脆利落地斩断。
飞镖稳稳扎进她身后的门框上。
白月心一张脸血色褪尽。
中间那人抬头看过来,视线对上的瞬间,白月心只觉得身体仿佛被冻住。
那双自带笑意的桃花眼里却像是盛着千年寒冰。
那人樱唇轻启,“在我没有允许你开口的时候,最好闭嘴。因为这个世上唯一一个能拦着我,不让我杀人的人,已经被你们杀了。”
白月心耳朵嗡了一声,后脊发凉。
“你究竟是什么人?胆敢在王府撒野?!”站在最前面的一人质问。
那人不怒反笑,笑声很轻,并不回答,只是缓缓低下头,垂首的瞬间,扇羽般的睫毛在脸上落下浅浅的阴影,慢悠悠地转了转拇指的上的碧玉扳指。
然后只听见一声闷叫,刚刚说话那个府兵颓然倒地,颈间鲜血往外喷涌,人像濒死的鱼,挣扎几下便断了气。
周围没有人看清究竟是谁动的手。
在极其轻微的吞咽声中,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听到那个脚步声,府兵们心口暗自一松,不过人刚从后院走出来,众人视线里一团黑影飞过。
院子里的一个半人高的盆栽整个砸了过去。
“殿下!”白月心惊呼出声。
声音顷刻间就被巨大的碎裂声盖过。
朔风出手拦下。
院子里中间那人转扳指的动作缓缓停下,抬头,看着站在台阶之上的人,一双桃花眼自带笑意,只是眼底却是无边无际的寒意。
唇齿轻启,“萧天凌。”
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
声音分明带着笑意,然而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千年寒冰。
“晏煦。”萧天凌应声。
晏煦盯着萧天凌,“没想到,你竟然还敢来见我。”
面对他明显意有所指的一句话,萧天凌淡淡回应,“我也没有想到你会来。”
他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叫晏煦眯了眯眼,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笑,“阿梨喜欢热闹,我这个当哥哥的,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总是想要多找点人去陪她,看来看去,你这里的人最适合。”
萧天凌面无波澜,“只可惜,你不能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