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月生“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道:“玲珑岛,受诅之岛,被逐之民,都是千百年前朝廷流放的罪大恶极之徒,皇朝更替,那里倒是与世隔绝,人们繁衍生息,竟还成了气候。银氏从不与他们来往,谁知,那里的人被诅咒,每隔十年便有村民在月圆夜身上长出鱼鳞,奇痒无比,穿肠烂肚。当地人称是水妖报复,毕竟当初鲛人灭族,这些人的祖辈没少出力。”
他放下报纸看过来,杜泉泡好茶坐过去,顺着话问:“所以,他们来……寻九爷治病。”
“是。每诊一回,便要他们进献三个童女,那日袭击你的只是其中一个。”
“所以,这里还关着其他……”
楼月生轻笑,“那是当然。”随后呼出一股浓烟,靠着沙发说:“他们的魂魄被禁地吞噬,就如同地缚灵,永世不得离开。除非禁制被破坏,除非银九和我们都死了,它们也就没了约束。”
他面色忽然凝重,弹了弹烟灰,说:“那时候妖邪四处流窜,人间如炼狱,你也不想看到这番景象吧。”
“是。”杜泉回了一声,抬头与楼月生对视,说:“禁地……坚不可催,定不会有事。”
楼月生闻言笑起来,坐直身子向她这边倾身,意味深长道:“这世上没有一处,是坚不可催的,人心亦不是,一旦动摇,就会从裂缝处崩裂。银九也会死,甚至比我们更容易死,太多人想要他的命,杜泉,你也要护他,知道吗?”
楼月生第一次这么郑重地喊她名字,杜泉心中震动,点点头应下来,说:“我一定会竭尽所能。”
“好,记住你说过的话,若有违背,会遭天谴的。”他神情太过认真,杜泉也被感染,举起手指,竟像是宣誓效忠一般。
楼月生忽然揉了揉她的头顶,眼中有万千情绪最后都化作柔和。他笑着说:“你呀,定是个有后福的,生辰快乐。”
第三十八章
有没有后福杜泉不晓得,可她现在过得越发战战兢兢。她觉得自己苦日子过惯了,养出一副贱骨头,三间破屋她住得踏实,现在宫殿似得给她布置一新反倒不安。
总觉得,不太真实。
先前众人都排斥她试探她,那时她反倒活得浑身是劲儿,现在泽秋不打她,陈璜偶尔还和她说两句话,每个人似乎都比之前对她和善,她反倒竖起了浑身的刺,总觉得眼前美好即将消散。
许是看她有些疲倦,开始心不在焉。楼月生便起身告辞,走时还特地嘱咐:“今日是你生辰,不必干活了。看看这些礼物喜不喜欢,对了,银九有台留声机不要了,我放到你屋子里,闲暇时听听,音乐是生活最美的一面,享受吧孩子。”
“谢谢您,楼先生,在这里一直受您照顾。”
“你是个好姑娘,大家都会喜欢你,不用太在意。”他说罢拧熄烟头就走了。
原先木门被卸下换了大红铁门,他那一身雪白走出去就好像红梅林里的雪团子,掉进去就没了影子。
“吱呀”门被关上,杜泉盯着门板看了看,回到屋里打开那留声机。
是西洋的钢琴曲子,她听韦清玄弹过,只是说不上名字,她有限的词藻也很难修饰这种声音,只觉得这悠长的曲子起起伏伏,像是站在了水上跳舞,时而有清风,时而有海浪,像是走出了这樊笼。
她打开那些包着的盒子,有旗袍项链,香水,应该是泽秋和牡丹给的。那位黄颖送的是一盒子口红,包装精美,颜色鲜艳,杜泉拧开看了看又放回去。或许是她疑心过重,反正这些东西……她轻易是不准备用的,怕有毒。
楼月生最阔气,包了个大红包,足足一百大洋。老管家给了她一瓶药丸,说是吃了解百毒。陈璜倒是稀奇,竟包着一柄短刀,刀身细窄秀气,纹饰古朴,刀刃十分锋利,长度正好别在腰间,像只笛子。
她把其他东西都收好,想了想把之前的匕首绑在腿上,又把短刀别在了后腰上,虽有些硌得慌,但用来防身最好。
音乐催眠似的响着,她散了头发躺在沙发上。
柔软的垫子,带有香水味的花瓶,阳光撒进来,一室金黄。
她眯眼看着这些好东西,逐渐打起了瞌睡。
睡梦中她进入一片花田,沿着一条小径走了很久,姹紫嫣红开遍田野,她心都跟着欢愉起来,风十分柔软,抚摸着她的脸,穿过她的发丝,像阿婆的手指。她很放松,俯身抚摸着可爱的花朵,沾了一手香。她放在鼻子上轻嗅,很好闻,茉莉花的味道,这是……这是牡丹身上的香。
“咔嚓”锋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猛地睁开眼,就对上镜子里自己的眼睛,锐利而戒备,像是一只小兽。
“你可不要乱动,否则我可能会剪断你的脖子。”
杜泉视线上移,看到站在她身后,手上拿着剪刀正给她剪发的牡丹。这女人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但潜入她屋子,还把她搬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剪发。
“你别太过分了!”杜泉坐得很直,面沉如水,一双眼狠狠盯着镜子里牡丹,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去撕咬。
牡丹一手拿着剪刀,一手用梳子轻柔地梳发,姿势标准,语气自然地说道:“何必动气,我也是见你睡着不忍打扰罢了。外头太阳那么大,会把我晒坏的。我剪发的技术很专业的,以前……以前我给很多人剪,手艺不错。”
“出去。”
“你最好别动,否则这剪刀失了准头,把你这张俏脸毁了,可就麻烦了。”她笑着,抬眼和镜中的福泉对视。
杜泉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鄙夷,说:“你不会以为上次把我害得半死,还想让我同你联手吧?”
“为什么不会,经过上次切磋,我觉得……咱们真是天生绝配。你那不要命的架势我很欣赏。而且,你这人运气好。再厉害的杀手,也杀不死好运的人。杜泉,那邪物是玲珑岛的人,这里关着很多族民,你阿婆就在其中。”
杜泉早就不吃这一套,任她如此蛊惑也只是淡淡地看着她,说:“不用浪费力气了,我阿婆……早死了,我还找做什么?你没见大家对我态度……都不错么?我日后只要好好生活,银公馆绝……不会亏待,何必和你以身犯险!”
牡丹笑了一声,俯身凑到杜泉耳边说:“这些假象,也只有你信。”
“可我觉得,你最假!”她猛地抬手抓住牡丹手腕,将她拿着剪刀的手臂甩开,自己矮身旋转退到了窗边,“唰”拉开窗帘站在日头之下。
牡丹拿着她的团扇遮在额前,双眼眯着看过来,嘴角用力的绷着,骂道:“忘恩负义,与敌人为伍,玲珑岛就是毁在他们手里,你的族人正在受难!而你竟还想独自安乐!”
“少给我讲这些大道理!我的恩,只来自我阿婆,其他人?他们算什么,我不寻仇就不错了,还让我报恩,当年是他们嚷着把我关入溶洞,八年后又是他们要杀我!”
她手上攥着陈璜给的刀,冷锋指着牡丹说:“凭什么要我报恩!”
牡丹神情变换,似乎没想到杜泉是个这么记仇的小混蛋,向后退了几步,走入阴凉处摇着扇子说道:“即便如此,你真想把自己一辈子困在这儿?银九寻到复生方法定然会立刻将你杀死,他不通情爱,除了已死的泉客,其他人与蝼蚁何异。”
“管好你自己吧。”
“杜泉!咱们是一类人,我知道你表面上的所有良善可怜都是伪装的,我知道你骨子里的疯狂、自私、冷漠和狠毒。咱们才是一条路上的,你信不信,明日这里便会地覆天翻,而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跟随我,不然就会死。”
杜泉冷笑:“那我觉得真是抱歉,让你有这种错觉。”
牡丹终是不再多话,杜泉收起刀,指了指门,“慢走不送。”
“丫头,我真的挺喜欢你……”牡丹笑着离开,杜泉看着地上的碎发,“砰”用力坐在椅子里。
牡丹确实剪得不错,至少把发尾都剪齐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黑长发被剪得与下巴平齐,因为柔顺,发尾贴在脸侧,像只乖巧的蘑菇。这发型显得她脖子修长,能看到领口的金丝滚边。刘海高出了眉毛一截,露出清秀精致的五官,有点奇怪,却还是漂亮的,她盯着看了许久,总觉得不认识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