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关人员陆陆续续地到齐,蚊子的双手不自觉蜷曲握紧。
一只手掌覆到她的手上,蚊子转头,一旁的苏冶看着她,安抚地点点头,神色温和坚定。
蚊子紧张的心平静下来,轻轻点头。
听证会由器官移植研究所所长张明毅医师主持,会上,蚊子的主治医师介绍了蚊子的病情和苏冶的健康状况。接着,委员会的各位委员开始提问,他们再一一回答。
这个环节并不顺利,伦理委员会对苏冶肝移植捐献的决定始终存有疑虑。
“活体肝移植手术存在着出血、感染、肝功能不全等风险,甚至可能出现严重的并发症导致死亡。捐赠人苏冶,你还很年轻,真的考虑清楚了吗?一旦出现难以预料的后果,那是无法挽回的。”
蚊子的掌心一点点发凉,她觉得梦里的雾气愈发浓重,让她躲不了,逃不掉。
而身侧的苏冶郑重地点点头,说:
“我明白。这不是一时冲动,是我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这点绝不会改变。”
“是什么让你决心捐肝的?”
身边的人没有立刻答复,蚊子的心倏忽提了下。
“她有获救的机会,而我能救她。”
提起的心缓缓沉下,她究竟想听到什么答案呐。
“你们有七年没有联系,可不到七天就结婚了。而且结婚的一大原因就是要做肝移植手术,这么仓促的决定,不免让人存疑。毕竟,我们审查的重点之一,就是要杜绝器官买卖的可能性…”
蚊子猛地抬眼,呼吸有些急促,她打断了医生的话:
“没有!”
蚊子摇摇头,深吸了口气说:“苏冶救我,他…他本身就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蚊子说完,歉然地垂下头,懊悔自己的冒失。
坐在后方的方恒忽地出声:
“这个,不好意思,我插句话。苏冶是我们打小就看着的,他们两从小一起长大,相处融洽,感情基础深厚。结婚…虽有些突然,但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苏冶面色坦然,沉着地看着面前的委员们,审慎开口:
“各位的疑虑我能理解,但我以父母的名义保证,肝移植的决定,绝对不存在买卖行为。我做这个决定,完全发自真心,没有丝毫勉强。”
他顿了顿,神情坚定地说:
“如果不去救她,我会后悔终生的。”
苏冶一字一句地传达决心:
“我只能救她。”
只能救她,只能是她。
第9章 孤光满河星
医院住院部一楼的东北角,有条安静的回廊,周围栽种着不少花木,春夏之际更显盎然。秀颀的银杏,树干修且直,绿叶相缀,郁郁葱葱。
苏冶看到不远处的蚊子,正微微仰头,出神地凝视着银杏。
记得小学自然课的老师提过,银杏和恐龙生活在同一时代,超过两亿年。
这给蚊子带来不小的冲击,对着他兴奋感叹道,没想到恐龙都灭绝了,银杏还存在,而且在平常生活中就能见到。
从那以后,在小区银杏树下,不时会看到蚊子一脸虔诚地摸摸树干,问她做什么,她说希望能沾沾银杏跨越亿年的智慧和运气。
他不禁笑道:“傻样。”
蚊子白了他一眼:“你不懂。”
蚊子并没有注意到一步步走近的人。
她看着银杏,想起以前住的小区,也种着几株银杏。
秋天的时候,满树金黄,像黄蝴蝶一样。
她常常去捡银杏叶,夹到书里。
有几次,苏冶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往她连帽衫的帽子里塞一捧银杏叶。她戴上帽子的时候,银杏黄叶飞扬落下。
后来苏冶和他妈妈离开了,蚊子一家也搬走了,住进了更宽的屋子。
新小区环境清幽,种着不少树,有玉兰树、四季桂、合欢树等,但她不时会想起那些银杏,没有一树繁花,也没有一期幽香的银杏。
“在看什么?”
身边袭来熟悉的气息,把蚊子拉回现实。她淡淡开口:
“银杏叶像不像蝶尾鱼的尾鳍?”
蚊子用手指凭空比划了下,苏冶浅笑着点头。
蚊子微微仰头,看着银杏层叠的树荫,有阳光透缝落下,说道:
“也不知道小区里的银杏还在吗?”
她的随口自问,并非需要一个答案。而身旁的苏冶沉声回应:
“当然在。等你出院了,就能看到。”
蚊子避开苏冶的目光,看向远处的银杏,想到了趣事,不由轻笑一声:
“以前你还笑我,会对着银杏许愿。还诓我,要想愿望成真,一定要等到长出银杏果。”
“是吗?”苏冶一愣,回想了下,说:“我不记得了。”
“骗子。”蚊子没有发出声,只是张口比了下这两个字的口形。
她扬扬唇角说:
“后来我才知道,银杏是雌雄异株,单独的雌树或雄树是结不了果的。”
苏冶看着面前的银杏,似乎陷入了回忆,又看向蚊子,说道:
“也有银杏是雌雄同株的,自己就能开花结果,只是很少见。”
蚊子看着苏冶,点点头:“确实有这样的个例。”
“总会有例外的。”苏冶目光沉沉地注视蚊子,说:“这次没有骗你。”
他的眼里有蚊子害怕面对的光,她有些慌乱地转移视线,想要从苏冶身侧拉开距离。
右手胳膊被猛地拉住。
苏冶语气坚定:
“我不会放弃的,一定会让你接受手术。”
蚊子垂下眼帘,有种无力的感觉从脚下生起,抓住自己的全身。
那天,伦理委员会告知听证会的结果,十一票赞成,两票反对。根据伦理委员会“一票否决”制,苏冶的肝移植捐献申请不予通过。
看着父母如遭重创,不愿相信的样子,蚊子自私地想逃。
她不知要做什么反应,只觉得情绪都被抽空了。
她总是习惯预想最坏的结果。刚住院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想过了。
反反复复地做心理准备,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接受现实了。
可苏冶出现了,升起的希望再次被戳破。
如今,一切不过是回到原点。
蚊子不看苏冶,低声劝他:
“算了吧,都已经被否决了。”
“算了?你就这么容易算了?”
蚊子挣了挣胳膊,可根本摆脱不了苏冶的限制,牢不可破。她有些恼,皱眉说道:
“这是我的事,我已经累了,不想折腾了。”
“那你爸妈呢?他们一样很累,如果你现在就放弃,他们要怎么办,会有多痛苦?你想过没有?”
苏冶步步紧逼,让蚊子逃不得,躲不了。
“你松手!”她使劲去挣脱苏冶的手,可徒劳无功,没有丝毫松动。心中愈发焦躁,又急又怒。
一刹间,她猛然前倾,狠狠咬住那只紧抓自己胳膊的手。
苏冶不料蚊子的突袭,吃痛皱眉,任她咬着。
蚊子心中的火迅速燃起,愤懑难消,更加用力,可那被咬的人纹丝不动。
她感到气馁,只听头顶传来“嘶”的一声吸气,终于松了口,瞥见苏冶掌背上深深的齿痕,几乎要渗出血了,顿觉五味杂陈。
一转眼,蚊子转移阵地,咬住那手掌边上自己的胳膊。
虽然隔着衣服,但疼痛的感觉还是那么明显。
她终于知道痛了。
苏冶一惊,蓦地松了手。
蚊子成功脱离束缚,她后退两步,对着苏冶发火:
“这不关你的事,你又知道什么?我一直都不是他们理想的女儿,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们早就分开了…我妈也会有更好的发展。我学的专业也是自己凭兴趣选的,没有按他们的意思来…现在还没有工作,就生了病,只会不停地拖累……”
蚊子的语气带了哽咽声,竭力压抑住眼底的湿意,心里的酸涩逐渐压过了迅急蔓延的怒火。她抬眼看向苏冶,那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自己,眼里有她看不透的孤迥幽深。
蚊子更觉得自己可笑,继续说道:
“还有你,把你也牵扯进来…现在好了,及时止损……”
她垂眼摇头,颓丧地想走:
“我总是让身边的人操心、难过……就这么算了吧,让我自生自灭…”
“啪——”
一个耳光猝不及防地落下,银杏树下立时寂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