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当小喽喽的几年条命快给整没了。”亮子笑道,“现在老子也当把手能使唤人了。”
申琳不知道怎么回话,心下一阵难过。他们当初刚认识时候,一个亮子一个她都在读书,成天跟老杨屁股后转年少不知愁滋味。
她渐渐怔住,停下了脚步,亮子的影子拉在斜坡上像一条长长的几何三角线。亮子扭过头来:“阿琳,发什么呆?”
申琳回过神,小跑几步,亮子拿手在她书包上不轻不重锤一下。
“老杨说有群兔崽子想拷你?”亮子暗啐,“看老子不扁死他们,欠收拾。”
“我先提的。”申琳淡淡说,“但他们叫了一群人来。”
走到了停车场外的大树下,车辆擦肩而过,不远处的车亭有专门收费的把守。亮子拉住申琳的肘子,拿眼睛仔仔细细地注视她,说:“琳子,是不是不开心?”
申琳没搭腔,亮子掐在她胳膊上的力道收紧了几分,申琳一双视线在地上飘来飘去。良晌,她流转眼珠嗯了一声。
“我想休学。”申琳说,“我要休息段时间。”
亮子紧紧地皱起他一双深黑浓眉:“跟老师说了么?”
“根本不听。”申琳说,“话也没法好好谈。”她顿一顿,扯扯大腿上被裁的短裙摆说,“作业写着写着眼泪就不自觉流下来了。”
亮子想起他初中时候,成天逃课打架,体校队里跟人认识的多,与外校来往频繁。申琳是他外校的小学妹,就初一,个子已经很高了,转在邻居老杨背后,很少哭。
他看着面前这张神气自若的脸,很难想象眼泪水从她脸蛋上滑落的画面。
“老杨知道么?”他问。
“没来得及说。”
“哦——”
一辆黑亮老旧的车身从隧道窟窿里驶出,打着大灯,亮光扎眼。亮子抬起胳膊挡一下视线,扎眼功夫,车子停在了跟前。
车窗全降,露出一张黑黝黝兴冲冲的脸:“亮哥,上车。”
亮子拿脚踹了下他这辆摇晃的车身,拉开后座,让申琳先进了,他钻进副驾驶。一坐进逼仄狭小,充满汗酒烟味的车厢,亮子骂骂咧咧地破口大骂。
“你他妈的一大早开这么大送死人进山去?”
后座申琳的身边还坐着个瘦皮猴似的男人,不等黑壮汉开口,乐呵呵说:“阿扁刚学车,吵着嚷着当司机。”
“出息。”亮子抬脚又踹一下,说:“司机是最没用的人当的,知道不?”
阿扁美滋滋说:“我就是亮哥手下最没用的。”
“瞧你那傻样。”亮子嗤地一声,胳膊搁在车窗边。
“傻人有傻福。”阿扁嘿嘿笑。
“那叫阿Q——”
“亮哥,”阿扁从反光镜看后面人一眼,“这就是琳妹啊?”
“叫琳姐。”亮子侧过身,掌托着阿扁拍了拍耳朵,“人家比你大一岁。”
阿扁弟浑身一激灵,忙不迭叫:“琳姐。”
第4章 龙帮人
停车场到出车口一条平坦的康庄大道,车亭内的保安瞄了眼车牌,时间不到,门自动打开。保安没在意,龙帮的轿车大摇大摆地驶出了大门。
后头几辆不同品牌的轿车一个接着一个地驶出,歪歪扭扭,排成曲折长蛇。亮子回头收了眼跟在车后弟兄们有条不紊的车流长线。
“没大没小。”亮子念了声阿扁,问:“家伙都抄齐了?”
“放心。”阿扁说,“咱们都备好了。”
后头的瘦皮猴呵呵笑着:“对付帮高中仔小意思。”
阿扁浑然把自己当成社会人地点点头说:“让他们瞧瞧,这条街真正的靓仔。”
其余二人听了,脸上划开一丝苦笑。
阿扁的车子横冲直撞地在车上又快又横,一秒红灯,车屁股后怒气冲冲的鸣笛声此起彼伏。申琳紧抓着车扶手,颠簸的风浪里身子高高抛起,红转绿的刹那,又被重重甩落。
疾风呼啸灌进窗内,公路外大片的荒野焦田飞沙走石般疾驰而过,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亮子等人的脸被冷风打得生红发疼,申琳晕车起来,肺里像登上了稀薄高原气息紊乱,呼吸浓重地喘着,车内骂声一片。
“开车好爽——”阿扁手舞足蹈地兴奋说,“亮哥,猴哥,这样真的好爽啊——!”
他把年轻的脸贴到窗外。
嗡嗡的声音随着风的颤裂割成了七零八落的时间碎片。
三年前,亮子也是这么做的。
亮子压了压胳膊,忍着一只手扇他耳光的冲动,扭头钻到驾驶座背后察看申琳,问:“阿琳,难受?”
“有点。”阿琳点点头,亮子一皱眉,申琳立刻笑起来狠命地摇头,遮住嘴,小声说:“好爽——好爽。”
亮子展开眉毛,也笑了。
车驶过新金门大桥。
阿扁架着方向盘直线从桥洞下隧道里驶去,亮子接到个电话。
桥洞里只有几盏灯,横排地挂着,放出昏暗的暗黄光线。
“南子,什么事?”
亮子抄起电话接了会,人慢慢地笑了。他胳膊托着车窗的一道槽大骂:“邦哥什么性子你不知道?”
“亮哥,三天了。”电话那人说,“邦哥那儿一点信 都没。”
“急什么?”亮子坐直上身叱声了句。
“咱们弟兄抄家伙直接端了警署,叫他能的。”那人说,“这么多年跟他们打交道下来,帮条子什么德行还不清楚?”
亮子靠在椅背上,目光谨慎地盯在窗外皑皑雪峰的山岩,沉吟了阵,说:“别急,半月后印度佬要来,麻雀还没声传来,救邦哥的事交给我,我想办法。”
那人亟欲说什么,不等他回话,亮子破口断了他。
“你们千万别打草惊蛇。”亮子说,“印度佬的交易不能黄。”
他挂了电话,车身在隧道内风驰电掣,眨眼功夫开出了隧道,视线豁然开朗。两排层叠山岸绵延一字排开。
亮子望着窗外,视线停在高高的远峰皑顶,两三片云,一两点红。快车疾驰而过,电线杆子三五成群。
轰隆轰隆,那鸣声敲击着亮子的心脏从他身体之间碾过,刹那之间,亮子仿佛脱离了这具身体,踩着一节节木头而行。
那些木头横卧在两条永不相交的车轨之间。
叮郎当啷,脱节了的车厢从不近不远处交杂响来。
——
当年老杨问他:“想好做这行了?”
“想好了。”亮子毫不迟疑。
“生是龙帮的人,死是龙帮的鬼。”老杨说,“进了就没得悔。”
“老杨,甭说了。”亮子痛快地断言,“是生是死,人定胜天。我亮子做的事就没一件后悔过。”
老杨当时没搭腔,默了默,亮子不知道,老杨也好想问问他:
没后悔的事是否一定正确?
———
就在亮子回忆往事之际,车子到了,阿扁将车停在一间小铁屋的门边,几辆车尾随而行,傍地停车,鱼贯地走出几个漠无表情的黑衣男人。
男人们围成一圈,双手背后。亮子看了看手表,凝视面前排排围着的一圈彪型汉子。
“等下群崽子都是要高考的,咱们下手也不用太重,专门残他们的手,让他们休学一年重考OK。”
亮子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铁屋前的稻地里飘来。申琳扭头看了看,一群人点头称是,她蹲在黑车不远处的田埂边,望着远处一大片宽广无垠的乱坟场。
“这旁边有个垃圾场,”
阿扁朝她走来,递给她支细烟:“晚上不工作。”
申琳谢了声,把烟屁股翻过去,吮了吮白嘴,阿扁递来打火机单手护着给她点着。申琳深吸一口,烟气聚集在肺部,一口气上来时,她缓慢地吐出来,对着阿扁伸了伸含着烟雾白圈的舌头。
“哎哟。”阿扁乐了,“你还能这么做。”
申琳看也不看他地独自眯起眼笑:“我舌头灵活。”
阿扁拿打火机拉了根脚边的狗尾巴草,刺啦一声点燃了,低眼看着火势慢慢地爬上他的脚脖,侧头对申琳说:“你跟亮哥咋认识的?”
“没怎么,”申琳半睁着只露一道细缝的眼睛瞄着远方的景色,“朋友介绍而已。”
“我猜那人叫杨复光。”
阿扁抽了抽带着鼻音的嗓音。申琳偏过头带点好奇地打量着他。
“你认识他?”
“五年前威名赫赫的杨捕头。”阿扁满不在乎说,“出了场意外就被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