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们觉得姑娘实在太可怜了,公子也忒心狠了,姑娘绵缠病榻这么多天也不来看看她,于是在三公子小厮偶然走过时,伺候朝雾的婢女上前去问了问:“我看姑娘整日忧愁,公子怎也不来看看?”
小厮自然是知道这么一回事的,前阵子公子送回来一个极为美貌的姑娘,他都想溜进去看看,但他做的都是打杂的活,在外边一直没看到,心中颇为遗憾,一听这事来了劲:“那我去和白芸说一声。”
白芸是三公子的大丫鬟,内务从来是她操心的。
夜深,这个消息被带到了白沂的书案前。
“公子春闱在即,奴婢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事。”白芸说完后小心翼翼地抬眸,见他神色正常,微微安下心来,如她这般贴身伺候的人自然知道她的主子可不像表面上那样温雅。她心中忐忑也事出有因,她一向知道公子洁身自好,那这贸然带回女子的举动怕是另有图谋,她不知道这姑娘在公子心中的分量有多重,所以凡是和那姑娘有关的事都交由公子判断为好。
书案上毛笔摩挲纸张的声音不曾停息,哪怕是将近子夜,公子依旧埋首书案孜孜不倦。从来没有随随便便便能当上的解元郎,白芸是从小看着公子长大的,知道公子有这一天有多不容易。
“我晓得了,退下吧。”淡淡吩咐道,他不曾抬头。
白芸应了声,转过身,掩上门。微红明亮的烛光下是郎君清澈至极的眼眸,此刻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案上的书册。房门外万般寂静,兼之前阵子下的雪还未化,走出去凉意透骨,可在房内却觉得仿若月亮的光华都散落到了人间,散落到了他的身上,月光温凉不曾彻骨寒,凉薄却诱人。
白芸叹了口气,她总算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女子拼命要嫁给三公子了,为奴为婢也在所不惜。
可是……公子他……并非良人啊。姑娘们执迷于月的高洁美丽,却忘记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根本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像公子这样的人,从不满足于世人对月的赞美,他从来要的是世人的臣服,倘若非选一个,也一定是那熠熠光辉的日,昭昭耀于九州,灼灼照于四方。
所以那位姑娘……自求多福吧。
自那姑娘被带回来到如今已经过了半月有余,要是换了以往月华般高洁的白三郎带了人回来势必会掀起一大阵风浪,便是那些待字闺中的小姐们都要纷纷坐不住,然这过去的半月内发生了大事,太守被拉下了马,不少官员受到牵连,现在那些大家族都是头顶悬着一把刀,惧怕得很,消息闭塞得很,白府得以前所未有的清净。
过了几刻钟,房内的烛光熄灭了。
次日一早,朝雾早早地被婢女拉起来伺候着梳洗“姑娘醒醒,三公子要过来见您”。
要说心里没有波澜那一定是假的,要见到了,心中忐忑不宁。可日子混混沌沌过去,岑晏生死不知,这让她在忐忑之外更多了无法摆脱的忧愁。
可她又有什么立场去求帮她救出哥哥呢。
她如今都不清楚为什么白沂会把她带回来。
麻木地任由婢女们打扮梳洗。婢女特意拿了桃花色的腮红给她补补气色,涂上水红色的胭脂,将这几日来慵懒的病气去了个干净。
“姑娘真是好看。”面对意味深长的笑。朝雾微微抿了抿唇扯出一点笑的弧度,算是作为打趣儿的回应。
早在白沂的计划里,岑朝雾应该在几天前在控诉太守时撞墙死在公堂内,可是后来他改变了主意。
那个月夜,她翻墙跃下见到他时神色的青涩懵懂,必是先前不认得他,可在太守园中情绪失控,说出他的姓名,却又给他一种两人当该是相识的。
白沂很确定自己没有在南地逗留过多长时间,而这姑娘从小长在南地根本不会有和他认识的机会。他心思玲珑,想到一个大胆的猜测,若是这一世还不曾相识,那是否前世相识。
世间神怪之说他只不当真,可这一次却有些犹豫,若不是前世今生相通,这件事便说不通了。
他本以为是有人在幕后操纵这一切,仔细调查她的身世并无可疑之处,便打消了她作为细作的念头。更何况,她的身上佩戴着……返生香。
很久很久以前,至少是在五百年前吧。
白家并非本土人,先祖是从西海远渡过来的,来时带上了中洲树,芳华数百里,名为返魂,树干制为香,别名返生香。
后来九州分裂,白家中的一支揭竿而起,造反是株连九族的大事,为不牵连本族,他们抹去原本的姓氏,脱离白族,改姓百里,整整四百年,建立了统一九州的帝国。
然则残存的势力不曾销毁,如毒蛇一般蛰伏在生深丛中,等待着一个反攻的大好时机,企图光复自己的国家。
不久,这样的机会就来了。
百里皇族一脉子嗣少寿命不长,武帝一统天下后便去世了,文帝死后兄终弟及,传到玄帝时膝下仅有一五岁小儿,不久玄帝遇刺身陨。契丹、女真虎视眈眈中原,屡屡南下劫掠,边境怨声载道,年仅五岁的天子镇不住朝,年轻的皇太后太皇太后于政事一窍不通,潜伏的势力终于抬头,恰逢江南大旱,鱼米之乡成人间地狱;黄渭水泛滥成灾,百信流离失所,遍地死骨。一时间,谣言四起“百里不仁,天亡大燕”。
燕国,曾经一统九州的燕国是这样土崩瓦解的。
返生香,是用先祖渡船过的舟做成的,每一支族分支的手中都多多少少有一些,百年下来,一些分支发扬光大如同岳麓白氏;一些分支曾经耀眼而今匿迹如同改姓氏的百里皇族一脉;更甚者苟活于世亦或是已不存在于世。
对于白家的人来说,返生香更是血脉传承的象征,越是显赫的分支将血缘看得越重。多年之前,白沂之所以能被收留为白府的公子正是因为他的衣服中缝了满满一袋的返生香。
返生,返生,回返于生,这话说的也不错。
每个分支手上大都有些许返生香,但香也要经历上百年的腐蚀,多少会有些损耗,便是如岳麓白家,现存的返生香也不过一小盒罢了。
白家分支中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携带返生香的族人前来投奔时务必要尽己所能帮助他渡过难关。于是当十几年前,当白府的老爷见到了小小的白沂,便执意将他收为自己的第三子。
返生香对于白家的意义之重,只有每一支最为优秀的子弟可以接触,从不轻易许人。
然而百年来返生香都作为一种信物存在,鲜少有人去关注那则传说的虚实——西海中洲有大树,芳华数百里,名为返魂,亦名返生香。
返生,返生,是否真的可以让人记起前世的记忆?
白沂掀开帘幕走了进来,他长袍曳地,腰间玉佩环扣相撞,抬眼望来神色清正温雅如清美皎洁的月光洒在了人们的身上。
朝雾见他来了,俯下身子行礼,抬头对上他清正的眼眸,听他问道:“好些了吗?”
“劳烦公子挂念,好多了”朝雾低着头答道,浓密睫毛一眨一眨像蝶翼扑朔,她又微微地抬起眸来。
第29章 交谈
再一次清晰的,他出现在眼前,朝雾心中颇是感慨,既有再见的酸楚欣喜,也有怅然与宽慰。
上辈子时,朝雾想过梦过很多再见时候的场景,无不是痛哭流涕的,伤心欲绝的,可是真正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并不是这样的,她只是希望,上辈子乃至这辈子唯一喜欢过的人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就足够了。
体验过死之痛苦的人是更能明白生之幸运的,朝雾从鬼门关走了一回,不知不觉中,很多想法都变得不再一样。
如果这辈子彼此不会有交集,那她就默默地在角落看着他,也没什么不好。她会带着曾经的记忆过完这平淡的一生。上辈子她就想,不想要进皇宫了,她从来不喜欢勾心斗角的日子,如果这辈子能做个市井人家也挺好的。
这般想着,朝雾心中陡然一松。白沂看她嘴角微微上扬,心想难道她心情还不错?
不应该呀,兄长生死不知、仇人情况未明、又兼之身处陌生宅邸。
“姑娘养病半月间,城内发生了许多事。”
“家兄,尚不知情况如何。”闻言,朝雾的手有点抖,对她来说,岑晏是除了父母外在世界上对她真心的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是她上辈子从未见过的唯有这辈子遇见的亲人,至少目前是她最担心的人,她都差点落入狼手,那岑晏会不会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