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听这打趣,也不由朗笑出声,陆汝青调侃道:“盟主,有道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新娘子入洞房可也是讲时辰的,尊师还可稍后引见,这吉时一误,可就坏了二位的姻缘咯!”
众人听到这里,纷纷又大笑附和,莫三刀垂落眼睫,挑唇道:“陆大哥放心,我与内人的姻缘,任何事、何人都坏不了。”
这一句,斩钉截铁,笑后藏针,陆汝青脸上笑容一滞,旁人几位亦面色微变。
日影从堂外斜照而来,照在莫三刀漆黑的眉睫间,照在他鲜红的喜袍上,他揉搓着手里沁凉的彩绸,缓缓开口:“今日本是阖家欢聚的元宵佳节,诸位为参加晚辈的婚礼,不惜辞别家人前来道贺,晚辈铭感五内。可自接任盟主一职来,晚辈沉湎女儿私情,于江湖诸事,无一作为,细想来,实在有负诸位的期望。所以……今日晚辈斗胆借这场婚宴,在全一己私欲之余,为江湖除一大奸大恶,权当以此……回馈诸位的一片盛情。”
众人听到这里,更是匪夷所思,了缘师太一头雾水,失笑道:“大奸大恶?这里所坐,皆是我武林肱骨,你的头号亲信,哪儿来的大奸大恶?”
莫三刀也一笑,道:“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师太又怎知道,有人正气凛然的面孔之下,藏着的却是这世间最丑恶……最肮脏的心?”
了缘师太望着他冷然的笑,心下发寒,正色道:“何人竟如此道貌岸然?”
旁边众人纷纷低声议开,莫三刀攥着手里鲜红欲滴的彩绸,转身,面向红绸交错后那道残败的白影。
云层堆积,一片天光渐被吞没,莫三刀的脸陷入阴影之中,唇畔笑影也终于消逝。
“说来惭愧,此人正是家师。”
天空有如被惊雷劈裂,众人瞠目结舌,齐刷刷朝高堂之上的那道白影看去,只见那人眼皮一撩,原本空空洞洞的眸子里,顷刻之间,寒芒如泄。
“盟、盟主……莫不是在拿我们说笑罢?”周寅浑身发毛,强笑说道。
旁边几人骇然失色,一时目目相望,却是相望无言,莫三刀攥着手里的红绸,抬起眼帘,迎上阮岑锋利的目光。
那是一道令他何等熟悉的目光,他简直是在那道目光的逼视下长大,他清楚地记得与那目光相伴的每一次鞭打,每一声“孽障”……他也清楚记得自己走出那目光时的每一声承诺——我要替你杀死花云鹤,除去心魔……
他把那目光当使命,当救赎。救赎他,救赎自己……他承受了那目光一年,十年,十三年……
可是今天,只这一眼,足以摧毁一切。
莫三刀悲极反笑。
“诸位一定以为,我的师父,该是个德隆望重、高风峻节的君子吧?”莫三刀含着热泪,噙着冷笑,“毕竟我曾经也这样以为。”
天光隐没,堂内光线昏昏如夜。
“我曾经以为,我的师父,是这天下至善、至真的一号人物。他知我没爹没娘,于是救我,养我;他知我一无所长,于是教我识字,传我武功……他脾气不好,但从来不装,不骗。他怒就是怒,笑就是笑,坦荡,磊落,不愧于天,不怍于人。我是那样敬他,重他。他拿长鞭抽我,我不恨;他拿这世上最恶的话骂我,我也不恨……我心疼他,心疼他被他那仇家折磨得无依无靠,痛不欲生,我心疼他终日浑浑噩噩,以酒浇愁。我答应他替他把那人的人头砍下来,答应替他报他此生不能去报的仇。我用他给我刀,练他给我的刀法,我天天对自己发誓一定要用这把刀、这套刀法把那人给杀了……可是刀法太难,我学不会,我师父就鼓励我,他说只要我能把这刀法练成,他就将他的女儿,我的师妹——许配给我。你们看,他真好……他真值得我为他尽忠、卖命……可是你们知道……他辛辛苦苦布置这一切,究竟是想做什么吗?”
北风从堂外阴沉沉的天幕里啸过,那堆积在天边的云翳正向下压来,莫三刀微微仰头,清凌凌的眼睛倒映着阮岑如阴云一样冷而白的脸。
阮岑浑浊的眼睛里,也倒映着少年的脸。
少年的脸,紧绷。
少年的眼睛,通红。
少年的声音,颤抖。
“我的师父,要我杀生父,娶同胞——”
严风大作,裹挟着压蓄在云底的暴雪冲入堂中,撕扯着众人的衣袂,撕扯着梁上的红绸,了缘师太瞪直双眼,打开的喉咙也仿佛被那严风撕扯过:“什……什么?!”
雪花翻飞在身周,像一块块锋锐的刀片凌迟着身体,莫三刀一瞬不瞬盯着阮岑,强压着那激烈得几乎要窒息的心跳。
***
两月前,平县河畔。
河风噗噗地吹打着手里的画卷,水光里,夜光下,画上人的眉目清晰得如在眼前。
莫三刀瞪大双目,定定分辨着画中这个笑靥如花,手握金杖的少女,死死注视着画旁那一行端秀的蝇头小楷,大脑里一片混乱。
字,是阮岑的字,上书:壬戌年三月初一,泗水桃林,逢吾妻。
可画中人,蛾眉凤目,琼鼻朱唇,分明是另一个花梦。
莫三刀绷紧脸颊,一幕幕情景从眼前如电闪过。
登州酒肆,花梦与他滴血认亲,溶溶月照之下,两滴血并未相融。
平县客栈,花梦莫名被合欢宫掳走。
船舱内,鬼婆婆扔来软骨散解药,言辞肃然:带她离开,不要进不归山。
不归山中,她将花梦拉入他怀里,郑重交代:把人看好。
密林内,她在花梦倒下那刻飞身来救:我让你把人看好,你就是这么看的吗?!
石室里,她气息奄奄,低声恳求:我求你……就一声、一声就好……好不好?
……
莫三刀蹙紧眉,张大嘴,饶是极力镇定,那个可怕的猜想也还是迅速侵占了大脑。
这个可怕的猜想,让他忘记了去追阮晴薇,去找阮晴薇。他哆嗦着地把画卷好,放回盒内,茫然地坐倒在冷风阵阵的河畔上。
他在冷风里茫然地想:如果花梦才是阮岑和鬼婆婆的女儿,那么,晴薇又是谁呢……
他在冷风里茫然地想:如果晴薇是花云鹤的冉双荷的女儿,那晴薇的那个孪生哥哥,又是谁呢……
他在冷风里惶然地想:他和晴薇,怎么会长得那样像呢……
莫三刀感觉自己几乎要被冻死在这片冷风之中。
三日后,他抵达天命阁,烂醉一天一夜。
又三日后,他离开天命阁,雷惊电激,天昏地暗。
他的确是死在了那夜的冷风中。
***
大雪飘飞,猎猎的风声将观者如堵的喜堂衬得阒无人声,莫三刀的声音响在死水一样的喜堂里,也如那大雪,如那严风一般,冰封着在场众人的心。
一截红绸被凄风卷落下来,掠过阮岑阴沉的脸,落在他惨白的衣上,他昏暗的双眸轻轻一眯,蓦地发出一声讥笑。
这一笑,令众人如堕封天冰窟。
“杀生父,娶同胞。”阮岑眼神冰冷,却勾起唇角,“是的,你杀了,你也娶了。”
众人魂飞魄散。
莫三刀也笑,笑完一声,又笑一声,他望着面前这个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人:“可惜了。”
阮岑勾起的唇角缓缓压下。
莫三刀扬眉:“我自幼受你教导,怎能做这种禽兽不如的畜生呢?”
阮岑压紧唇角,眼神如剑,一腔怒火终于再难按捺:“那你在飞云峰上所杀何人?今日所娶又是何人?!”
莫三刀唇角一挑:“我从未说过花云鹤死于我刀下,至于我今日所娶——”
他微微一顿,笑得明朗:“自然是您的女儿了。”
严风啸过耳际,阮岑瞳仁张大,猛地一个健步直冲“阮晴薇”,拂袖将那鲜红的盖头扯落。
飞雪如絮,从堂外齐涌进来,飘过面前人灿如春华、端丽冠绝的脸,阮岑盯着那双清绝的凤眸,整个人如被惊雷劈中。
堂中众人亦大骇失色:“花……花三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没存稿啦,明天休息,争取后天下午六点更。
第88章 天命(九)
阴云压境, 将原本晴朗的天幕一口吞下,昏暗的喜堂内,众人面如土色, 目定口呆地盯着堂中三人, 心中真是翻江倒海, 雷电交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