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三刀啃了口饼,闷声道:“逼花云鹤收回成命呗。”
白彦轻笑一声,道:“红叶堂都进到不归山里去了,峨眉、逍遥、明月山庄……穷追不舍,武林大争之势,早已是一发不可收,合欢宫何至于如此天真。”
莫三刀嚼着饼,心情沉重,诚如白彦所言,花云鹤放话让位,不仅是想假天下人之手除掉合欢宫,更是迫于各派压力,矢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各大门派为这一尊位栉霜沐露,栖风宿雨,决心之坚,堪称破釜沉舟,哪里还是花云鹤能喝止得住的?
莫三刀无声地叹了口气,皱眉道:“那她们为什么要抓阿冬?跟合欢宫结仇的不是你吗?”
白彦望着江水尽头的一抹残阳,眸光渐渐变冷:“我也不知道。”
莫三刀想了想,推测道:“抓了阿冬来威胁你?”
白彦没有回答。
莫三刀看向他,直截道:“你跟合欢宫到底有什么仇?”
江风扑面,似血残照里,白彦飞扬的眉眼蓦然笼罩上一层阴霾,似恨似怨,似痛似悔,莫三刀看得分明,无声一笑:“情仇?”
白彦眸中一黯,垂落了眼睫。
江浪裹挟着片片落叶,在余晖里一阵一阵地向后远去,白彦在莫三刀身旁坐了下来,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坦然道:“是我的仇,却未必是她的仇。”
莫三刀不解:“什么意思?”
白彦道:“她早把我忘了。”
莫三刀愣了愣,白彦双眸中映着前方那片渐渐泛蓝的天空,哑然一笑:“只是我还忘不掉罢了。”
听到这里,纵使莫三刀再不谙情*事,也能将白彦的情况猜出个大半了,安慰道:“莫要妄自菲薄,人家要真把你忘了,干什么冒着这么大的险来找你麻烦?说不定还咬牙切齿着,临死也要拉你垫背呢。”
白彦唇角轻勾。
莫三刀好奇道:“她是谁啊?”
白彦在落叶纷飞的甲板上躺了下来,望着夜空,道:“合欢宫宫主。”
莫三刀心神俱震,嗄声道:“你居然跟合欢宫宫主……”猛地被白彦斜了一眼,忙噤口,改道,“她多、多大年纪了?”
白彦闭上眼睛,道:“应该有十八了吧。”
莫三刀匪夷所思:“这么年轻?”
白彦不应。
莫三刀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白彦眉间微动,却仍是闭着双眸,良久,声音才在江风里寂寂响起,响完,又被江风卷入渐行渐远的江浪。
“水含烟。”
莫三刀神情微动,望着夜色里白彦沉寂的面庞,沉默少顷,道:“你是去救她的吧?”
一瓣落蕊从白彦眼睫前掠过,无声无息,他微一蹙眉,缓缓睁开的双眸清亮如水,轻柔如水,映着漫天飞絮,与那片璀璨繁星,久久不语。
第51章 心上人(四)
莫三刀与白彦回到船舱里坐下, 瞥了眼被绑住手脚扔在舱角的如意,向白彦打趣道:“你昨晚跟她……就不怕被你那位相好知道?”
白彦在案前坐下,提壶倒了碗茶水, 甫一端起, 船身猛晃, 茶水溅了他一手。
莫三刀大笑。
白彦沉着脸把茶碗放下, 从衣襟里掏出方巾来揩手,淡声道:“我昨晚只是帮了她一个忙, 并没有跟她怎样。”
莫三刀挑眉,意外于他的束身自好:“帮忙?”
白彦重新倒了碗茶水,一口气喝下。
他昨晚跑到半月居里去,不过是一时兴起,至于合欢宫的人是何时盯上他的, 他并不清楚。
进半月居后,白彦一眼便瞧到了如意。她那时正在垂着脸、冷冷清清地立在楼梯口下, 被老鸨扬手掴去一掌。那一巴掌打完,白彦看到她的脸,以及那一双虽然含泪,却不肯认输的眼睛。
坦白说, 将白彦钓上钩的, 正是这一双倔强、又楚楚动人的眼睛。
老鸨在责备她一连三天接不到客。
白彦将一锭银子递过去:“今晚我便是她的客。”
如意的房间很小,但很香,很暖。白彦和衣而卧,命她在屏风下抚琴, 不消几时, 便在她的琴声与那沁人心脾的熏香里酣然睡去。
琴声也好,熏香也好, 并无异样。
以至于他忘记去思考,人,有无异样。
莫三刀微微点头,跟着倒了碗茶水,喝完道:“照这样说,这如意多半便是合欢宫安插在平县观察各派动向的眼线了,发现你后,她一定第一时间向上级通报了情况,随即便接到了将你留在半月居的指令,以便其他人到客栈去抓人。不过……”
莫三刀倏地蹙眉,费解道:“如果她们的目标就是你,大可直接让如意在半月居里动手便是,何必舍近求远,去劫走阿冬和花梦?”
白彦神色如晦,良久道:“她们的目标,并不是我。”
莫三刀一震。
白彦道:“我是在捡到阿冬以后,才开始被她们盯上的。那日在洪州城外,火焰驹听到花梦的哨声,掉头往回,我担心阿冬被飞花阵所伤,才将她绑在马背上,让火焰驹带她离开。当时,合欢宫的人抢着去追,被我拦下,在以飞花阵打伤我后,她们并没有乘势杀我或抓我,而是迅速撤离。原本我以为,是她们听到了你们的动静,现在想想,恐怕从一开始……”
莫三刀的脸色已沉如晦夜,接道:“从一开始,她们的目标就不是你,而是阿冬?”
白彦点头。
昨日在彭蠡湖畔,他听花梦说完合欢宫人还会再来后,心里便有了防备,为尽量不连累阿冬,他欣然答应让阿冬与花梦同屋,自己远宿半月居。如此,还不能避免阿冬遇险,那答案显然便只有一个——合欢宫的目标,就是阿冬。
莫三刀万万想不到真相竟会如此,一颗心在胸膛里突突直跳:“那抓走花梦是为何?”
白彦道:“毕竟还是现任盟主的掌上明珠,虽不能用她逆天改命,但多少也是一道取胜的筹码。”
莫三刀心知合欢宫与蓬莱城已是势如水火,且花梦又为鬼婆婆掳走她哥哥一事耿耿于怀,若一言不合,与对方大动干戈,则处境实险,念及此,心头一阵烦乱,抓起茶壶又倒了碗水闷下,闷完后,猛一起身。
白彦惊道:“你干什么?”
莫三刀道:“让船夫把船靠岸,骑火焰驹去找人。”
白彦皱眉道:“这条江百里内并无分流,她们的船就在前面,我们让船家加快船速,多少还有追上的可能,倒是这大江两岸全是崇山峻岭,你骑着火焰驹要翻山越岭到何时才能追上?”
莫三刀心乱如麻,他原本以为合欢宫抓走阿冬是为威胁白彦,想着目标既然在此,那他们大可坐等合欢宫上门,不必过分忧心花梦与阿冬的下落。可照眼下的情况来看,合欢宫的目的已然达成,他们的船若不能在大江分流前追上她们,很可能就此失去花梦与阿冬的音讯。
思及此处,莫三刀只觉心如焚烧。
白彦轻哼道:“你早能对她如此上心,她昨晚也不至于为情买醉,稀里糊涂地被人掳了去。”
莫三刀脸上一热,想骂又不知该骂什么,目光一转,落在了昏睡在舱角的如意身上,猛地上前。
白彦出声制止道:“你叫醒她也没用,一个眼线,能知道组织的撤离地点,已经是很难得了。”
莫三刀恨道:“那我们就这么干等着?要是在百里内追不上她们的船怎么办?”
白彦张口,正欲回答,忽闻船舱外传来一声若即若离的呼喊,其声飘软悠扬,却中气十足,乃以绵绵内力破空传来。
是个女声。
白彦与莫三刀双双变色,抢步冲至船舱外,在甲板上循声望去,只见夜幕深处,星河浩渺,江波飞荡,一艘气势磅礴的三桅帆船从后方疾驶而来,甲板上迎风站着一列腰佩宝剑、着装一致的少女,与一位仙袂飘飘、手握拂尘的道姑。
莫三刀惊道:“峨眉的人。”
白彦脸色微凛,正在此时,先前那声音又顺风传来:“请问前面可是花三小姐的船?”
问话之人,正是峨眉派的大弟子陆采红。
莫三刀深吸口气,看向白彦。
白彦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这是要跟峨眉派结盟的意思了。
莫三刀提醒道:“若不是一路跟踪着咱们,她们不可能平白出现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