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虽是被挟持,眉眼间却绝无张皇神色,反而微扬着脸庞,目视虚空,冷冷立于月下,一双凤目锐利又清冷,宛若雪中傲立的寒梅,冷艳,清绝。
花玊回头,脸色一变。
缠斗至此刻,他脸上终于出现了不同于冷漠的其他表情——震惊、担忧、愤怒……长宁看得分明,心中既痛苦、又痛快,深吸口气,看了眼紫衣女子,再看花玊。
“想不到冷若冰霜的大公子,竟也是个有情郎。早知如此,我就直接将她擒来了,什么六门联盟,简直多此一举。毕竟,我们的大公子和这天底下的男人也是一样的,难过美人关!”
花玊眼中一寒,一字字道:“放人。”
长宁笑,倔强道:“你现在亲我一口,我就放人。”
山风卷过,满地落叶纷扬,长宁盯着花玊,一脸笑容,也一脸失意惨淡。
花玊也看她,眼中却是毫无波澜:“蓬莱城动不得王府,不代表我动不得你。”
长宁扬眉,显然不信,却在这时,忽听身后几声闷响,长宁转头看去,惊见林下亲卫竟已倒了几个,其时寒气扑面,那紫衣女子眨眼已到了跟前。
“啪——”一声脆响,落在长宁的面颊上,那肤光胜雪的脸,立时印下一个通红的掌印。
长宁骇然失色,眼珠几乎要从眼眶坠出,不及反应,身旁人影攒动,紫衣女子一手抓住花玊左臂,提气将走。长宁大惊,慌乱中翻动皓腕,从袖中激射出两支袖箭,然箭方离身,面前的山林已是空空如也了。
“花玊!”长宁大愕,抢步追去,可苍茫夜幕里,早已没有了那二人的痕迹。
“你个王八蛋!”长宁冲着林子一声大喊,声音里竟带哭腔,单薄的身子亦在月光里微微发起抖来。
“过来!”长宁怒视远方,声音却是向后面吼去。
一众亲卫面色张皇,从后赶来,齐声跪下。
长宁摸着火辣辣的脸颊,深吸口气:“那女人从哪里来的?”
一个亲卫回道:“适才郡主追赶大公子,我等担忧,便暗中随行,谁知刚一离开微山湖,便发现她一直在湖畔亭中窥伺,因形迹可疑,是以当场擒获。拿下她时,实在易如反掌,所以看护时掉以轻心,现在想来,是我等愚钝,中了她的计了……”
长宁回想起月色中那女子冷艳的脸庞,恨意涌动。亲卫看了眼她红肿的脸颊,惭愧道:“属下护驾不周,请郡主责罚!”
长宁怨愤难消,正待发作,忽然眼神一冷,仰头向上望去。
月挂中天,星河浩渺,夜空底,一棵老槐树静立风中,伸长枝杪,寂寂摇动。
长宁盯着那枝叶最茂密的一处,缓缓眯起了双眼。
“出来。”
微风习习,吹过灌木,吹过草丛,吹过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吹过按剑待发的一众亲卫,吹过眉目渐冷的长宁。
一个少年,从老槐树树干后探出了个头。这颗在习习微风里探出来的头,束着个松散的发髻,凌乱的碎发下,掩映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载满了笑意。
“姐姐。”眼睛的主人喊了长宁一声,“你是在说我吗?”
长宁杏眸一虚。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时候从树上跑到树下去的?
那人仍扶着树干,看着长宁,月色映照下,眼神竟是出奇的天真。长宁不禁一笑出声,走上前道:“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
那人老老实实道:“我一直在这儿。”
“噢?”长宁挑眉,一步步向少年逼近,借着树下清辉,少年面孔也愈发清晰起来:刀裁一样的眉,琥珀一样的眼,山峰一样的鼻,花瓣一样的唇。
“姐姐。”这两瓣唇忽然说道,“你是怕我将刚刚的事情说出去吗?你放心,我这人向来胆小,你和那黑影子才一来,我就吓晕了过去,要不是刚刚你叫我,我今晚上估计都醒不过来。”边说边瞧长宁身后的几个亲卫,纳罕,“呀,这么多人了?”
长宁脸色渐沉,少年忽然往后退,警戒道:“姐姐,你不会要杀我灭口吧?”
长宁一愣,目光转向左前方的一处灌木丛,思量片刻,忽然冷哼一声,挑唇道:“放心,姐姐不会,姐姐,还舍不得杀你。”
少年微微一笑。
长宁眸光一凛,不等他笑完,霍然出招,却不想少年反应竟是出奇的快,招至半路,眼前的笑脸便已消失无踪。
“难怪那座冰山不敢搭理你,果然最毒妇人心哪!”空荡荡的山林里投落少年的戏谑声,长宁忿然仰头,目之所及,根本不见人影。她心念疾转,倏地盯住左前方的一丛灌木,扬手射去两支袖箭,果不其然,箭方离身,少年眨眼便已到了面前。两支袖箭,被他稳稳地接在指间。
长宁得逞地一笑:“看来鬼盗爱酒的传闻,不假。”
莫三刀捏着那两把冰冷的袖箭,眼里亦渐渐变冷:“可惜长宁郡主温柔敦厚的名声,却是假得很。”
长宁冷笑,却并不在意,倒是她身周的一众亲卫眼露杀气,纷纷拔剑出鞘。长宁手一抬,做了个“退下”的手势,盯着莫三刀,开门见山道:“帮我偷一样东西,玉酒仙留下的酒,我全给你。”
莫三刀扬眉。
长宁笑:“你会答应的,如果你想让‘鬼盗’的名字多传几年。”
莫三刀扬着的眉一定,深棕色的瞳眸里涌出寒气。
她在威胁他,用皇家的身份,官府的权威。
莫三刀轻笑出声,低头,捏了捏自己的鼻尖,再抬头。
“姐姐想偷什么东西?”他很识趣。
长宁满意道:“刚刚那个穿紫衣的女人,你看到了的。”
莫三刀笑:“那可不是个东西。”
长宁道:“你说对了,她的确不是个东西。”
莫三刀无言以对。
“十天后,我在微山湖老地方等你。”长宁并不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说完,扬长而去。
莫三刀双手环胸,往老槐树上一靠,瞪着长宁渐行渐远的背影,恨不能用眼神将其化作灰烬。
老天作证,他这个鬼盗的“鬼”,绝不是“色鬼”的“鬼”。他能偷来上品的汉白玉,能偷来举世无双的冷月刀,但绝偷不来一个活生生的大家闺秀——且还是一个看起来并不“闺秀”的闺秀。
莫三刀长出一口气。
他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坎儿,来了。
“偷”人的第一步,是找人。这个在山林里扇了长宁郡主一耳光后,带着花玊飞身而去的女人是谁,莫三刀并不知道,也不了解。
不过,他知道花玊。而且,十分了解。
花玊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女人,尽管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一个男人到了二十七岁还没有成家,是很奇怪的,尤其是一个身为蓬莱城城主独子的男人,到了二十七岁还没有成家。
他为什么不成家呢?
以前,全天下的人都说他冷漠孤高,厌恶女色,今天,莫三刀发现他根本不是厌恶女色,恰恰相反,他心里,有一个很在意的女人。
那么,他为什么不将这个女人娶回家呢?
莫三刀突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这个女人,他不能娶。
放眼天下,有哪个女人近得花玊的身,却偏不能被他娶进门?
莫三刀已经想到了。
当然,这一切推断的前提是,花玊真的跟今晚这个紫衣女人有私情。而且,是很长、很深的私情。
莫三刀忍不住在老槐树下慢慢地拍起掌来,一拍一摇头:“好戏,好戏!”
第5章 青梅(一)
京师近来有桩喜事——淮安侯冉秋同六十大寿。侯府人看重,提前半个月发帖,提前半个时辰迎宾,请来了庙堂高官,也请来了江湖名门。
蓬莱城是头一个把贺礼抬进门的。
冉秋同坐在书房正中央的紫漆描金山水纹长桌前,挥毫泼墨:“来的人还是大公子?”
管家垂首立在一旁:“是。花城主近来精神每况愈下,城中大小事务,已全权交与大公子了。”
冉秋同搁笔,神色难辨:“竟还比不过我这个花甲老人吗?”
桌案上,一行大字遒劲有力,仿佛振翼苍鹰。
管家道:“物极则反,盛极必衰。花城主雄踞江湖二十多年,呕心沥血,总有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的一天。”
冉秋同笑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道:“梅儿跟他一块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