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鲛人设计抓她,她早就逃了出去,跟夷人决一死战了。
鲛人离开之后,鲸合上嘴,一片无垠的黑暗当中,只有鲛珠发出盈盈一抹光。
浮池终于忍不住,抱着海胆哭了起来,哭了半晌抽搐着说,给我等着,等我出去,我砍下你们所有夷人的头!
鲛人回到北境月轮宫当中,等女帝跟夷人武侯会谈。
这颗星球之上原本只有海,溟海海域被四大海人势力分作四大城十六洲,其中北境月升城国力最盛,东南西三大城在经年征战中,不甘愿地成为北境藩属国。
鲛人等在宫殿外,心中感觉到一种极度无能为力的塌陷,他忽然看见东部奥丁大帝、西尹女帝、南华君,携大队海人,浩浩荡荡朝月轮宫走来。
鲛人连忙站起,走上前去。
奥丁大帝胡子遮了脸,看都不看鲛人,一把推开他,说:“月轮女帝叫我们来的,让开!”
鲛人无法再阻拦,今日,跟夷人的三百年征战就要平息了。
三百年前,一艘外太空来的星舰坠入溟海,因是外星来客,女帝命人好吃好喝,盛情款待。
这些外星人不能在海底生活,女帝就让北境最聪慧的三十鲛人想办法,帮忙修好了他们的战舰。
战舰漂浮在海面之上,跟海人和平共处。
但是有一天,天降无数战舰降临,他们深入海底,抢夺海盘,在海中高原上建起数座海面塔台,建立基地,住了下来。
海人叫这些只能在陆地上生存的人为夷人。
夷人的科技是海人闻所未闻的,到最后夷人们找到适宜居住的海底地貌,直接抽干一半海域,将大海变作扬尘陆地。
如今海域只剩下从前的一半,十六洲只剩下十洲,海人与夷人多年干戈不休,海人战败零落。
鲛人抬头看,数千年之前,女帝失去爱人,种下大片月毕花,当年盛开之时,八百里月轮宫烧过一整片红艳,名花倾国。
如今只剩了宫殿前的这一株还活着,但也已经苟延残喘,从树根开始枯烂,一路延到顶端,就只剩一朵红色的重瓣花,慢悠悠飘下一片花瓣。
今日过后,战争止歇,至少所有的海人可以保住性命了。
鲛人等了许久,东西南三大帝君簇拥着夷人武侯走出宫殿,气势汹汹,得意非凡。
有一个手下人被门前的装饰月轮挂到了手肘,直接挥剑将其斩下,还挑衅着看向鲛人。
他们离开之后,鲛人捡起月轮,撕下一块皮肤,把半月形装饰粘了回去。
他走到宫殿深处,看到靠在老贝之上的月轮女帝,倒抽一口气。女帝闭眼瘫倒,像被抽干了水分,整个人已经是个死人了。
鲛人冲向前去,跪了下来,他的尾巴耷拉在地上,丑陋的脸孔痛苦不堪,双手并拢举在头顶,像捧着一颗伤心欲绝的心。
“池儿安排好了?”女帝挣开眼,气若游丝,发出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
鲛人向前一步,“女帝,她需要你。”
“我不知道她需要我么?那我还不是该死就得死,”女帝好笑,“谢谢你帮我把她抓回来,不然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女帝,你得……你得活着呀,十洲三百万海人,是你的责任。”
“从此以后不是我的了,三年后你放池儿出来,到那个时候他们那非除去池儿不可的热忱应该就淡了,你注意着,一定要等他们警惕松了才能放她出来。而且你知道,她现在还太小了,没人听她的。三年之后,我希望她能懂事一点,沉稳一点。哎,三百万海人,多重啊。非得压到我小姑娘的肩膀上头去。”
“女帝。”
“十年前浮池从龙蛋中钻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她父亲送给我最好的礼物。我要找池儿的父亲去了,等池儿出来,我有几句话,你帮我告诉她。别告诉她我去了失落之境……”
“谢谢你鲛人。”
宫殿门口的月毕花一瞬间从花树上堕下,花瓣分崩离析,红色幽幽飘荡在海中,洗刷成枯黄。
浑厚庄严的一声:“月轮女帝,殁。”
鲛人的歌声传到月亮上,莽撞的姑娘们啊,海母愿你们平安长大。强壮的海人们,拿起你们的武器,找回你们旧日的荣光……
今夜溟海月亮升起,降半旗。
浮池坐在黑暗中,忽然感觉到一阵疼痛,痛得她翻滚在地,直接晕了。
疼痛过去之后浮池大口喘气,探手摸到头上的角,摸来一手血。
浮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会感觉到这么没来由的剧痛。
她正迷茫,听到一个声音,声音极其苍老,“存在的意义,即存在本身。”
“谁?”浮池站起来,握住她唯一的武器海胆,四顾。
“生即是死,死亦为生,生生不息,命运流转。”
“海洋倒流入天空,那是你素未谋面的故乡。”
这声音立体环绕,浮池喊:“谁在这里装神弄鬼?”
“物极必反,困则思变,潜谋于无形,常胜于不争不费……”【注】
浮池听不懂,觉得一定是个神经病,或者诗人?算了这世界上诗人跟神经病划着等号。
她在黑暗中前行许久,诗人的抒情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人中龙,阶下囚,哈哈哈哈——”
浮池没有办法了,耳朵中的两只珊瑚虫也挡不住这声音,她只好跟诗人对话,说:“你说谁是阶下囚?”
“你啊。”诗人终于开始与她说人话了。
“胡说,我不过是被关在此地面壁而已,等过两天我母亲气消了,她就放我出去了,我又不是没来过。”
确实,浮池是鲸洞常客。
“这一次不一样了,没人会放你出去了,你闻到了么?”
浮池猛嗅,“呸呸,臭死了!好腥啊,你不是一只死鲸鱼么,为什么会说话?”
“小姑娘挺聪明啊,我本来已经沉睡多年,可是今天被好浓臭的悲伤给唤醒了。”
“你既然活着,不如放我出去,我是月轮女帝的女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的嘴巴被一道符咒封上了,头顶喷水孔早就进化成鳃齿了,我现在无法放你出去。”
“真的?”浮池笑,“不好意思,我母亲从小就教我,别人的话不能全信,所以我得试一试。抱歉抱歉。”
浮池举起海胆,朝她脚底的地面猛地一刺,然而此鲸皮糙肉厚,根本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浮池找了几处,均没有刺痛老鲸,最后只好作罢,她说:“那我就睡了,反正过几天我肯定会被放出去的。”
浮池躺下来,心里还是觉得不安,她的小龙角,怎么突然就流血了呢?
浮池迷迷糊糊,好不容易快睡了,老鲸又开始撩拨她,给他念自己多年闭关写的诗。浮池愤恨不已,举起海胆,说:“不如我自杀了算了。”
“别啊小姑娘,生命如此可贵,不可自杀,不妥不妥。”
“不妥你就闭嘴,不闭嘴我就自杀。”浮池就这么试出了老鲸的软肋,——他怕寂寞,好不容易有个人,他恨不得一刻不停聊上个十天半个月的。
老鲸只好闭嘴,浮池再一次醒过来之后,精神恢复了,开始觉得无聊。次粗除了黑就是黑,什么都没有,她既不能去东西南三个都城捣乱,又不能玩耍,好生没劲。
老鲸见她醒了,也似看出她无处发泄的旺盛精力,说:“这样吧,你给我讲个故事,告诉我你为什么被丢进这里。作为回报,我也给你讲个故事。”
“我不。”浮池可丝毫不想听老鲸那可以预见的又臭又长的故事,他都活了几万年了,那故事讲起来肯定是要人命。
但是浮池没坚持得了多久,她把海胆的刺都数完了,又逼迫海胆跟自己玩捉迷藏,每一次找到海胆就拔它一根刺,她如果被找到就自己拔一根头发。
海胆觉得它不如用自己的刺把自己扎死算了,奈何找不到下手之处,自杀也没个途径。
完了几轮,浮池又觉得无聊了,她把鲛人留给自己的珠子丢远了,让海胆去找,找了几次,浮池又厌倦了。
这一次海胆去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她的夜光珠,她等了会儿,在心里数数,数到一百了海胆还没回来,她赶快起来摸黑去找。
这时她脚底下的“地”突然供起来,直接把她给包进一团柔软的肉块当中了,那是老鲸的胃,分泌出令浮池痛不欲生的剧臭粘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