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开始得匆忙结束得也匆忙的护国运动怕是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底下的水,大约是极深的,深不可测,深不见底。
他没有想到的还有另外一件事——这糟老头子竟然认识顾时迁?听他的语气,居然还是顾时迁委托了他照顾自己,自己才得已在南府找到立椎之地的?怎么从来都没有听他们提起过对方?
不管老校长跟顾时迁究竟有没有提起过对方,另一边的燕玑在安顿好那几个燕城来的客人以后,拉着卿尚德的手掉头就往自己的寝室走,步子迈得很大,颇有几分雷厉风行的模样。
他一路走一路想,这小子现在就敢这样跟自己唱反调、不听话,怕是以后就敢爬到自己的脑袋上作威作福。
嘿!
还真是反了他了!
这还知道谁是谁的相公吗?!
卿尚德看着燕玑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嘴角止不住地微微上扬。
他还能不知道燕玑心里在想些什么吗?
卿尚德笑着笑着,眼角就湿了一星。
燕玑死后的几十年里,他早已将斯人的音容笑貌放在心底最深的角落,一次又一次地翻出来回忆,一次又一次地将之牢牢的封印。叶谋人可以释然一笑撒手人寰,罗敬可以饮毒酒潇洒自尽殉旧周,郑重也可以东渡帝国从今往后长袖善舞重新闯出一片天地……燕玑所有的故旧都可以在漫长的时间以后洗脱掉燕玑惨烈殉国的阴霾,重新拥抱自己的人生。
可是卿尚德不可以。
他那一颗会悸动的心早就跟随着燕玑一同埋葬在南城之中了。
人间太苦,世人只见卿总长嘴角啜着一缕春风,仿佛万事不经心,有风轻云淡老僧入定的意味。
但是他们不知道,任何一个心死成灰的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点。
在他最后的几年里,早就养了好几年老的薛映河跑到刚刚准备养老的卿尚德的临湖别墅里,对他说“我怎么越看,你这些年做事的风格越来越像十三了啊?”
卿尚德没有回答他的话。
两个人就坐在柳树下晒了老半天冬日的暖阳,一直晒到黄昏降临,各回各家。
“不是我说你啊,卿尚德。”燕玑先忍不住开了口,“我不知道你在想点儿什么,但是我不希望你去替我冒险。”
卿尚德拉着他的手,侧过头,眨了眨眼睛,瞬间干透。
“好的,燕,哥,哥。”
燕玑:“……”
怎么听他这语气有几分秋后算账的意思?
“你要信任我,你知道吗?”
卿尚德被燕玑哄诱小儿的口吻逗乐了,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几个字,连相都没有想就从嘴里冒了出去——“我知道错了。”
燕玑正准备点头表示孺子可教也,就被卿尚德后面的一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
“下次还敢。”
燕玑:“……”
他还没有说什么,就被卿尚德拉着往角落的柳树阴影之中拉扯了三步,硬生生地被对方抱进了怀里,抱了个满怀。
直到这个时候,燕玑才意识到,卿尚德确实是比自己长得高了一些,咳,确切一点说应该是高了足足半个头。
侵略性的皂荚衣香撞得燕玑近乎“头破血流”,他猝不及防地吸入了一大口这来自于卿尚德的气息,腿都软了一刹那。
卿尚德这个时候,低下头,附耳对燕玑冷静道:“我想,我应该跟您说清楚一件事,大人。”
他颇有深意地停了停,少年人灼热湿润的呼吸擦蹭过燕玑的耳垂,瞬间就让它染上了绯色。
“您是不是不知道,在您离开后,我一个人走了多长的路,看了多少次满月,过了多少个除夕……嗯?”
燕玑的心肝儿都颤抖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卿尚德,这个少年的脸上是全然的温柔与缱绻。
然而他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却那么的恐怖、那么的令人始料未及。
“在您离开后的第一年,我回了西北,叶先生跟薛学长每天都来跟我讲一个您过去的故事。我听着您的故事,心里想着,您年轻的时候还真是一个不让人省心的人啊。”
燕玑眨了眨漂亮的桃花眼,不知道卿尚德究竟想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
“第五年的时候,他们从每天变成了每周再到每个月最后是每年直到再也没有什么‘故事’可以去讲了。我也不再表现得好像自己生活在水深火热里,整天挂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孔。那个时候,我实际上却已经在心底将您的‘故事’翻来覆去地回忆了几千遍。”
“您知道吗?”卿尚德的身体动了动,灼热的唇瓣擦蹭过燕玑冰凉的耳廓,“我那个时候每天都要想您,白天想着我的好燕哥哥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怎么做,夜里也想……呵,可是想死我了呢……我浑身上下都想着您呢……想得骨头都疼了。”
他最后的那几个字吐得极轻极轻,就好像用雏鸟细密的新绒毛划过燕玑的心口,不仅是划了过去,还硬生生地塞进去搅和了几下,叫人难受又舒坦。
第十七章 白月光(上)
卿尚德的一只手松开了对燕玑的钳制,可是燕玑徒劳的发现,即便是一只手,自己也无法从卿尚德的怀抱之中强行挣脱。
那一只手在破碎的月光里投下了无边的阴影,毫不留情地刮落在了燕玑的眼前。
“后来的几十年,”卿尚德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陷入黑暗的燕玑被他惊到了战栗了一瞬,“我把您跟我在一块儿的那几个月不停地不停地回忆咀嚼反刍,您全身上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呢,您要不要了解一下?”
燕玑的腿这回是真的软了个彻底。
他分明感觉到了身后蓄势待发地威胁着自己的存在,火热,且火热。
完全不能够被忽视掉。
“不……”燕玑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道,“还是不要了吧……”
他嘴上说着不要,却因为腿软的缘故,难免地还是往卿小哥的身上靠了靠。
卿尚德勉强按耐住内心蠢蠢欲动的黑暗,咬着牙压抑道:“燕玑,我既然已经允许过你离开我一次,那就断然不会再允许第二次。你若是要走,这一回,不要说什么盛世了,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把你给打断了腿,带走,谁也别想把你从我的身边夺走——哪怕是这天下这世道要你离开,我也绝对不会放手——除非死亡!”
燕玑不敢说话了,他连大气也不敢出呢。
现下的这个卿尚德,真的是太陌生了,太不对劲了。
他忽然间注意到了卿尚德话语里的一个节点。
卿尚德……在自己身后,一个人过了几十年?
燕玑高悬的一颗心忽然间就坠落了。
一个人如果能够因为对另一个人的承诺而坚持破除一切痛苦熬过几十年,那这个人的心性必然是极其坚毅的,甚至可以说是坚不可摧的。
而这样的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做出过分逾越的事情。
了然之余,燕玑的心却好似被野蜂扎了一下,隐隐作痛,带着松了一口气的那种微微疼痛。
他忍了一下,愣是没有忍住。
“这辈子你要是死了,我是绝对不会独活太久的。”
燕玑说着,一个转身,伸出双手,冷不防地环住了卿尚德的腰身,把脸往他的胸口埋了埋,仿佛许诺一般地道:“对不起,辛苦你了。”
“不过,你看我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吗?我想,大约从前古人说的黄泉路上等三年也是真的吧。那我先你而去,少受了那么些人间的苦楚,不还是在地府里陪着你补上了吗?别人是黄泉路上等三年,那我就等你,到永远。”
卿尚德的眼眶一下在没按捺住,水汽立刻氤氲。
“不过……”燕玑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你看到我说的那个将来了吗?那个——没有战争,没有生离死别,没有饥寒交迫的盛世?”
卿尚德悬空的那只手揽住了燕玑宽阔结实而单薄的肩膀,轻声呢喃道:“看见了,你呢?”
“那是我一手缔造出来的‘盛世’,你喜欢吗?”
燕玑久久未语。
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月下柳梢,人约黄昏后。
明明心里担惊受怕地生怕有路过的学生看见自己跟卿尚德这样奇怪地抱在一起,却偏偏宁死也不肯放开手来各退一步。
或许是从前为了旁的东西退过太多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