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珍妮](5)

作者:傅支支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他要去打电话,程征拦住他,道:“你现在要打给谁?我大哥?”

“您的意思是……”

石孟同跟了程征那么多年,也是聪明人。冷静下来,两人眼神一对,便交换了心思,“下发这个命令的是杜局长?”

程征苦笑,“恐怕正是如此。”他了解杜田飞,能力很强,心眼却不大。他拂了杜田飞的面子,杜此举可算是并不意外。

程征启程飞往欧洲前,焦头烂额,再无分////身亲自照看林念。只能叮嘱心腹石孟向林念透出他离开的风声,放松警戒,故意放她逃出去,然后再派人盯住她的行踪,向他汇报。

刚抵达意大利,程征就收到电报。

果不其然,林念趁警卫松懈,夺枪逃了,逃到静安法租界的一处住所内。暂时无同党和她接头,亦没有异动。

十日后,七月七日,程征在英国。

是夜,收到南京的消息,平津失守,日军全面侵华。

中///共通电全国,呼吁实行全民族抗战。南京终于下定决心连共抗日,一致对外。

其后,日军进攻上海,中央军连发三条电报,促程征回国。

程征自是心急如焚,收到消息以后,恨不得长了翅膀立即飞到前线。

偏偏奚叔文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以访问事宜尚未完成为由,将回国时间一拖再拖。

程征本想自己走,奚叔文以官职压他,并勒令飞机不准单独搭载程征一人回国。

“要走一起走,否则成什么体统?”奚叔文笑眯眯地说。

奚叔文一拦,错过了搭乘飞机回国的最佳时机。

淞沪会战胶着,欧洲的飞机均避上海而绕行,后来连去香港的飞机也停飞了。程征从军来第一次知道,何谓困兽之斗。

于是他独自乘飞机绕道越南河内,再逆着逃难的人流搭轮船北上回沪。

程征回到上海的时候是晚上。

幸好是晚上。

他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日本人通缉的要犯。石孟同曾在信中劝他,不要回沪,东部军队已经撤退,包括他从前的第十五师和第三十六师。从河内转机,直接去重庆,与迁都后的大部队汇合。

程征问,林念在何处?

石孟同回信,道撤退前的探子最后来报,她还在法租界宛平路255号的那处居所,未离开上海。

于是程征还是选择来了上海。

密集的轰炸和枪声停歇了,整座城市显得格外安静。

上海租界众多,日本人不想在英法美面前弄得太难看,宵禁后派人清扫街道。夜色笼罩下的上海便泛着那股尽力遮掩但欲盖弥彰的血的味道。

远处宏伟的高楼和教堂被炸成废墟,废墟和尸首又填平路面上的坑洼和壕沟。坦克堂而皇之地轧进窄小的弄堂里,炫耀粗鲁野蛮的武力。弄堂两边有平整切过去的痕迹,整个底楼的一半都削没了。履带之下,无论是草芥、猫狗还是小孩、女人、男人,通通二维化了,血肉模糊地摊开涂抹在水门汀路面,刷也刷不干净。

夜色把一切弥漫着的鬼魅、恐怖和罪恶都遮住了,唯有路面上粉碎的绿玻璃碴子间或反射出一星亮光,幽暗如鬼火。

石孟同撤退前得知道程征的计划,电话中最后劝道:“虹口现在是日本人看管的要地,您不能回海伦路的官邸;若回了上海,再想要前往重庆,那时上海肯定已经戒严。进去容易出去难,没有通行派司,插翅难飞。”

幸而租界内还有程征的势力,他打电话给法国领事馆中的一位朋友,他曾救过此人的命。这法国人千辛万苦,终于从日本人手里搞到了一张派司,寄存在东方饭店内等着程征。

这是程征的后路。

程征在宛平路上徘徊。租界虽然受到战争的影响远小于外面,但飞机上炸弹扔下来也并不总掉在确切的位置。林念藏身的这小弄堂中便有多处倒塌,以至于分辨不出门牌。

路上虽有三三两两行人,但也都是低头疾步赶路,不敢稍有徘徊。

他知道这样逗留很不明智,可弄堂中无一处亮灯的,他甚至不知道林念是否还在这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程征的心渐渐沉下去,弄堂里还是一片死寂。

若林念已经不在这了,若她已经死了……

程征不敢想,八年来又一次清晰地感受椎心刺骨的疼痛和将人吞噬的恐惧。

他打过那么多场战,比谁都清楚地知道,在这样的世道,不能等、不能停、不能有丝毫犹疑。若不紧紧抓住想要的,那么一旦分开,便是永诀。

三哥何仲洋得知他竟然冒险回去救一个女人,在电话里急得大骂混账,骂他被这个女人迷惑得发疯了,迟早要断送自己。

这一次,他可不就是疯了么。

他宁愿做一个断送了自己的疯子,也不能再一次与她失之交臂。

第4章 重逢

暗黑中,林念默默掐算时间。

快要宵禁了。此刻正是路上行人最少而巡逻队没来的时刻。

白天林念躲在这小楼三层的狭小亭子间不出去,晚上掐准了这宝贵的一刻钟,到弄堂口的杂货店拿一些食物和蜡烛。

这幢小楼一二层原本住着一对老夫妇,大轰炸的时候活活吓死了。现在只有三层住着林念一个人。

窗户的玻璃被震碎了。她用报纸糊上,点燃蜡烛以后能映出人的影子。

林念不怕在街上遇见个把起歹念的人,但若是让人发现此处有且仅有一个女人住着,恐怕麻烦。因此今晚还得在废墟里挖些木板来钉住窗户。

林念点燃蜡烛准备下楼。

小洋瓷盏里只有短短一截了,灯芯也烧得老长。但她又找不到剪子,因此任由它这么长着,火苗噗噗跃动。

她跃动的影子便被映照在报纸上。

因为离光源近,这具十分窈窕、极富女性特质的身体被一五一十地拓下来,并在窗户上放大。尽管那张小小的报纸盛不下那么丰富的起伏,但是只要透露出那么一点曲线便足够街上的人遐想了。

的确有人在遐想。

“阿拉就说格里有女人,侬否信。看见没?活的,女人。”那声音猥琐地笑起来,且声源渐渐朝她这边移动过来。

“阿拉怎么晓得格种地方还会藏着女人啊,格女人胆子蛮大。”另一个声音响起。

“真真运气好。要不是今晚坂本生病,现在巡逻队里怎么轮得到我们中国人来巡逻啦。”

“日本佬没有格种艳福咯,中国的女人还是要中……”

林念立刻吹熄了蜡烛,退回了屋里。她握紧拳头,顿了顿,拿出枕头下的枪。

忽然间,两个说话声音同时戛然而止。他们喉头软骨碎裂的那一刻,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干净利落的脆响。

身躯沉重倒地,闷闷两声响。

这种时候,林念知道,她最好不要探头,不要露面,装聋作哑,等人离开或闯进来。她拿着枪,只要人不多,不会吃大亏。

可是鬼使神差的,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和冲动,想看看外面,想看看是谁杀了这两个汉奸。于是她爬到桌子上,极小心撩开报纸顶上的一角。

在那极小的三角形窥孔中,她看见了程征。

他就站在她窗下。长途跋涉的劳累使他此刻看起来有点落拓,一贯挺直的背也微微弓了起来。

他斯文地用刚拧断两个人脖子的手,扶了扶帽檐,然后抬头,准确无误地在暗夜中发现了林念。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像海上两艘各有方向的船闯进了对方的航道,他们互不退让,也舍不得退让。

他们生怕一挪开目光,对方就化成了幻影,生怕这远隔重洋、千辛万苦、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重逢在一瞬化为乌有。

两个走散了八年的人终于在宛平路上一幢半塌陷的废墟小楼前会师了,并且就那一刻而言,他们原宥了彼此。

十二点半,海关大钟响起——戒严了。

林念的腿比大脑先反应过来,来不及穿上外衣便往外跑。她发疯似的冲下楼,打开小门,拔起三道锁,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程征还有程征脚边的两具尸体统统拉进来。

“疯了,你疯了。”

林念把程征拉上楼。一路上从惊喜到后怕,再到怒不可遏。

她比谁都清楚,他是慎之又慎的人,算盘打得很细,从不肯有一点冒失。

但他还是来了,这才叫她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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