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听他这样说,倒是想起来他曾叫自己的小名阿宝。
那一夜慌张,她疑心自己听错了,现在他这样讲,她便敢肯定了。
“九少从前认得我?”她起身走过来,隔着铁栏杆,赠他一个飞吻。
她把自己当成恩客了。
“阿宝,你还记得自己当年离开东坪时是怎么说的么?”程征盯着她,笑了。他笑起来两颊有酒窝,笑得厉害了,眼角还有浅浅的皱纹。
香烟烧到手指了,他也没察觉,只是擎着,任由它烧,黑暗中猩红火点明灭。
“阿宝,只过去八年,我们已是对面不相识。”
地牢里本就昏暗,程征进来时也没有拉电灯,副官守在外面也不敢动。
地牢的顶上有一方小小的天窗,月光就从这里泻进来,照在地牢的石板上,如同一汪毫无波澜的死水。两个人各自在死水的两岸,互不屈服。
他戳破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块纱,林念面上的虚假笑意冰裂般碎开。
林念这才敢认他,可又有什么用。
她点点头,道:“小四哥哥,好久不见。”她说得慢,这几个字,已将她全身的力气花光。
程征不置可否。许久,他起身离开。
程征走了,地牢里静悄悄的。
阿宝,阿宝。
林念的嘴唇上下轻碰,发出了这个很久都不曾听到过的音节。明明是她自己,怎么再听起来,尤其是从他口里说出来,竟恍如隔世。
阿宝从小没有见过爹,是姆妈一个人把她带大的。
姆妈是林老爷的第三房太太。
外头人的传闻,说阿宝不是林三奶奶的女儿。
三奶奶的亲女儿很小时候溺水淹死了,三奶奶害怕林老爷回家发现,于是从族外抱了一个小女孩回来养下。
谁知林老爷去上海当官,带了大房二房走,在沪又收了四房五房,十六年来再没回过浙东。
三奶奶在东坪守了十六年,寂寞了十六年,幸好膝下还有一个乖囡阿宝,日子竟然也过下来了。
林家的祖宅很大,里面就住在三奶奶、阿宝和两个老仆。
时光漫长寂寞,少女阿宝却正是耐不住寂寞的年纪,每每寻了机会便溜出去。
张小四便在林家的后门等她。
三年前,张小四随师傅来到东坪,在林家宅子附近开了间裁缝铺子做衣服。师徒两人手艺好,每逢节日,林三奶奶都会让师傅和张小四上门做新衣。师傅量大人的,小四量阿宝的。
一来二去打闹间,两个小孩有了情谊。
前些年阿宝和小四都是孩子模样,林三奶奶也没放心上。
这几年两个孩子开始抽条。阿宝出落得越来越俏丽不说,小四个子一下子拔得高,声音也变了,脸上的线条也越发刚毅精瘦,有了男人的模样。
两人原先是打闹吵嚷,聒噪得比夏日的蝉鸣还叫人发愁;可是转眼,两人便专门喜欢寻些悄然无人的地方,并肩坐在地上,轻声软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旁人玩笑说阿宝以后嫁给小四也好,嫁得近,回娘家也方便。
阿宝羞赧,低头不语。
三奶奶这才意识到错了,全错了。堂堂林司长的女儿,怎么能嫁给一个小裁缝!
于是她便禁了阿宝的足,再不许她和小裁缝来往。
阿宝这番花了好大功夫出来,又撒谎又翻墙,小腿上还划拉了一道口子。此刻看见张小四,万般委屈涌上来,小嘴一瘪,低头哭了。
小四性格敦厚温柔,看见阿宝哭了,慌得手足无措。他掏出手帕给阿宝擦眼泪,擦了半天手帕也没湿。
阿宝抬头,脸上一滴眼泪也无。她粲然一笑,得意道:“张小四,你真好骗。”
小四无奈,抬手点点她光洁额头,“你啊,没良心的小丫头,就知道欺负老实头子。”
再过几天,便是阿宝十六岁的生日了。年年生日,阿宝都是和姆妈过的。可今年不同,她想要提前和小四一起过。
按照东坪的风俗,过了十六,便可以嫁人了。
当然,这个理由阿宝是偷偷放在心里的,她才不好意思讲出来。
“小四哥哥,今天我们去哪?”
阿宝虽然在东坪生活了十六年,但因为出来少,是个十足的路痴。
“去了就知道。”他笑着说。
小四和阿宝并肩坐在河堤上。
春末夏初正是东坪的好时节。河堤边种满了桃花,现在开得最好。风抖落两人一身一头的细碎粉红花瓣,小四为阿宝拂去。
花瓣掉入河中,轻薄质地,瞬而逐流水而去。
小四从怀中拿出一物,小心翼翼地包了好几层。
“这……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这条旗袍我做了几个月,你穿上肯定很好看。”
阿宝瞪大眼睛,“可是这几个月你都没量我的尺寸,怎么知道做多大呀?”
小四羞涩笑笑,“你的尺寸,不用量,看看就知道了。”
阿宝欢天喜地地接过衣裳。
“这旗袍我可不舍得现在穿。等到生日那天晚上,我穿上它,再偷偷溜出来给你看,好不好?”
“好,乖阿宝。”
小四又递过来一物。
“阿宝,这是我从小带在身上的长生结。师傅把我捡来时便带着它,他说这是我亲生父母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我……”
小四的声音轻,接下来要说的话令他很紧张,他不得不轻声些,才敢说出这样的妄念:
“我从小和师傅走南闯北,习惯了这样的流离生活。直到来到东坪,遇见你,我才有了在一处安身立命的念头。我知道三奶奶不喜欢我,但我一定会……会好好努力,不至令你失望,令三奶奶失望。如果你愿意,那么这个长生结……”
他话还未说话,对面的少女“噗嗤”笑出声。张小四抬头,正对上阿宝一张粉白莹润的笑脸。
“你是向我求亲还是向我姆妈求亲,一张口一个三奶奶。”她盯着他漂亮又无措的漆黑眼睛,笑语盈盈,“不管姆妈如何,我就是喜欢你。”
少女拿过他手中的长生结,然后凑过来,极轻极轻地啄了一下他脸上的酒窝。
蜻蜓点水,却勾起无数涟漪。
桃花落了两人满身,无人再去拂拭。
程征坐在书房里。
月光洒了满怀,如此明亮,但却如此冰凉。有了月光,却比坐在黑暗中还冷。
他闭上眼。阿宝阿宝,你终究还是丢下我。
阿宝十六岁生日还没到,上海来信。
原来林司长病重,这时他才想起乡下老家还有一房太太,一个女儿,希望在临走之前阖家团圆,也好瞑目。
三奶奶悲喜交加,连夜收拾了行囊,带着阿宝启程去了上海。
慌乱中,阿宝给小四留下一封信,写明自己将要去上海的住址,盼他来信,两人再商议接下来的事。
起初,两人还保持着一月三封信的往来。阿宝道自己在林府生活得不算差,林老爷很是喜欢她,盼他来上海找她。后来,自沪而来的音讯渐渐少下去。
半年之后,阿宝寄来一封信,仅短短数句话:
“在沪已有婚配,父母之命,我心亦属。
如斯良缘,望君成全。
林念敬上。”
其后,张小四辞别师傅,离开东坪,启程去上海找阿宝。
启程前,师傅劝他,一个男人,寻上门去,心怀怨怼,像什么样子。你到底求什么一个结果?倘若阿宝真的觅得良缘,你真爱她便应该放手。
行至嘉兴,他停了脚步。
北边的队伍刚撤兵退到嘉兴,又是一场败仗。
许多人退到了西南去,可西南之后,凭中国之大,却退无可退。担架从街上抬过,一路都是淋漓鲜血。连连战败,士兵颓靡,连咿呀喊痛之力都没有了。
征兵的告示上写着,东北告急,国事危迫,中华大地五千年所未见之飘摇。
人人皆道此一战或有亡国灭种的可能。
张小四却对阿宝释怀了,没有国,何谈家;没有爱国之心,何来小情小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师傅说的对,真爱她便应该放手。
张小四怀着必死之心参了军。
其后便如人所知道的那样。他加入中央军,遇见杜田飞、何仲洋等人后改了名,一路平步青云。
张是他随师傅的姓氏,程才是他的本姓。
征是大哥杜田飞为他取的名,乃有“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的殷切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