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珍妮](21)

作者:傅支支 阅读记录 TXT下载

看到程征那笃定而毫不回避的眼神的这一刻,她澈悟了,圆满了,什么都不必再问了。那是迷航的船终于穿出了迷雾,霎那间看见了海上灯塔的心情,烛照透明,毫无渣滓。

她就这样静默无言地望着他。

他回了家还没有换衣服,还是黄绿色的呢子军裤上面扎着豆青的挺阔衬衫,唯一使这身装扮具有些家常气息的是他脚底下踩着的软底拖鞋。和她脚上的是同样的款式,一个绣兰草,一个绣锦云。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一抹淡金色夕阳落在他身上。他腰间皮带是棕色的牛皮子,阳光一照,有雪亮的金属质地,斯文的杀伐气。

这一刻,她不想拥有这世界上的任何一样东西,她不羡慕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她忘记了她遭受过的任何痛彻心扉的不幸,她原宥了上天赐给她的所有难堪和苦难。

都是为了这一刻。

程征还维持着半蹲在美人塌前的姿势,在等林念开口。

她张开嘴,却什么都没有问出口,只是眉眼弯弯,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慢慢弯下腰,抱着他哭了。除了哭只是哭,她摊开自己最脆弱最无助的一面,全放在哭声里了。

程征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弯下腰搂住她。他把自己的背弯成一张弓,企图兜住她过往所有的悲伤。

黄昏,天鹅绒的窗帘只拉了一半,可以看见天边一弯淡色月牙低低地悬挂在小湖旁的柳梢上。楼下的小花园静静的,春花开了。

“今晚月色真美,古人怎么能想出这样美的句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林念和程征正并肩躺在一把紫竹藤椅。说是并肩,也不太恰当。这藤椅虽然宽阔,但其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漆黑貂毛垫,坐下两个人显得有些拥挤。

于是林念坐在程征一边的大腿上,极细瘦的两条小腿晃悠悠地荡在另一边。因为右肩和左肋有伤,她是侧面坐着的,左边半副身子和肩膀仰躺在他的臂弯。

林念喃喃道:“我中枪那一晚,也是这样的景色。同一轮月亮,那时还是娥眉,如今却成了残月。”

程征正摩挲着她的右手,顺着那白色开司米毯子和肌肤交接的层次来回轻抚。这是一种很奇妙的触感,最外层的开司米摸上去已经算是极致娇嫩,细而软的短毛,带了点绒绒的暖意,不像里层的丝绸晨衣那般凉薄细腻。一路抚下去,晨衣的袖子下是她手腕内侧的嫩肉,比绸缎还滑,像是温润的玉石。所谓温香软玉,莫不如是。

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像他总是习惯性地点着一根烟一样。

但是林念的话毕,他手指的动作一滞。

程征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不是双关,也许不是。

说者或许无意,可听者却有心。

程征想要去握林念的右手腕,她先是瑟缩了一下。可人就躺在他怀里,又能躲到哪里去,只好任由他去,只是暗暗使劲,竭力克制自己的震颤。

但这哪里是可以控制的,她越用力,越克制不住。

刚才那一瞬间,林念本能的瑟缩和脸上的惶恐叫他心碎。

她从前是那样骄傲的女子,冷静、聪慧、从容,不输世间任何的男子。

重逢的那一夜,她便是孤身一人闯入龙潭虎穴。她拿枪指着他,飒爽而自负:“若他们再回来,九少只好同我一起死了。”

那才是她。

如今林念的手攥成拳,在他掌心微微颤动,像一只被人捉住的小白兔,不知道等待它的命运是什么;又像是她的心长成了拳头的样子,她正掏出了自己的心放在他掌中。

事实也是这样,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她毫不犹豫地挡住了他。

那样奋不顾身的姿态,那样甘心赴死的从容,在他眼中定了格,永恒地提醒他:他的存在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伤害。

程征不知道怎么坦白,要怎么开口告诉她,她的残缺来自于他的算计。

最终,程征还是决定开口。开口前,下意识地,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阿宝。”他叫了她一声。

“嗯?”她偏过脸看他,“怎么了?”

你可以不说。心里有个细小的声音在提醒程征,怯懦的,自私的,犹豫的声音。

然而终于,他还是开口:“那晚的枪击是军统上海站和我早已商议好的计划。主要目的是演一出苦肉计,借此机会令重庆和我决裂,彻底取得伪政府的信任……”

程征的话没有说完便顿住了。

不必再说下去,他已经感觉到怀里的人一瞬的僵硬。这一瞬,他感觉不到她的体温和重量,整个人轻得像是纸糊,翩翩就要飞去。

原来抱得再紧也没有用。

在一个短暂微妙的间隙之后,林念低下头,缎子似的长头发滑落在脸颊旁边,挡住了她的神情。

她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努力笑了一下:“是这样啊。总归,总归你没有受伤就好了,这也是不幸中之大幸。”

他的手掌依旧那样摊着,一动不动,由它一分分变冷。她将自己的手抽离,亦抽离了他生命中仅有的温暖。

他面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沉默地坐着,好像是预知了自己早有今日。而今日是失落还是伤痛,分辨不来,只觉得心中的某处怅然,空落落的,麻木地抽搐起来。

两人沉默相对,过了一会,林念眼见他低垂落寞的神色,心中不忍,又去拉他的手。

林念努力展颜,道:“真的没关系,上战场的军人哪有不受伤的道理。况且我看报纸上说,美国佬手脚都断了也能接回去,还能换头,可见当今医疗技术之发展。你瞧我,我四肢俱全,年轻貌美,比那些断手断脚的人可强多了,哪有什么不好的?”

她说到“断手断脚”几个字,程征的眼皮跳了一下。他见她一通胡说八道,只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便抬头望着她,嘴角也尽力向上扬了扬。

她这会倒是真的笑了,声音娇甜,这原本是她玩得最熟的撒娇套路:“程处长,你知不知道自己假笑的时候会瘪着嘴,酒窝一边高一边低,像头呆鹅。”

话毕,程征也笑了。这回也是真笑,还煞有介事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林念正色道:“虽然这件事,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做错,但是我毕竟受伤了,我还是要惩罚你。”

她那么聪明,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说破,只是轻巧地给这件事定了性:既然“两个人都没有做错”,你也就不要责怪自己。

程征道:“你说。”只要她开口,他愿意将一切都奉送到面前,包括他的性命。

“我罚你——”林念把悬念的尾音拖得长长的,“我罚你伺候我一辈子,给我端茶倒水做旗袍烫头发。”

见程征眼中露出惊异的神色,林念以为他不同意,连忙补充,企图说服他:“你看,端茶倒水自然不必说了,你现在就做得很体贴。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就离开上海,找一个小地方住下来。战后百废待兴,到时候肯定没有好看的衣裳卖,可我一星期不能穿重样的旗袍,有时候一天要换两件,别人做的不合心,只有你最知道我的尺寸。你想,一个少将给我做旗袍,真是别有洞天的快乐,哈哈。还有,上次你缝衣服,我看你手巧极了,小地方大概没有发廊,我的爱司头可要三个月烫一次,到时候只能靠你了……你若做得好,也可以学学化妆,倘若我早上贪睡了,你就可以……”

起初林念只是安慰他,可一旦絮絮地说了下去,便说起了盼头,说得自己也高兴起来,仿佛明天战事就会结束,他们即刻就要在偌大的地图版册上挑选一个地方搬过去似的。

程征强压下入骨之痛,只看着她微笑。她兴致勃勃,面颊飞起许久不见的红润神采,眼中也全是期盼的光芒。

看着她久病后顾盼神飞的眼睛,他心中没有别的愿望了,只希望这一刻长久驻足,永永远远地停在当下。

外间的夜幕四合,并非全黑。天幕是极深极深的蓝色,一川星子嵌在其上,像一袭镶着碎钻石的华美袍子。

林念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说是计,那么巡捕房真抓到了军统的人了?”

程征笑了笑,“‘捉住审讯后不到一刻钟统统都枪毙,尸体拉去火化。’——日本人若真抓住了军统的人,会这么轻易地让他们死吗?不过是从死囚中找了几个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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