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寂觉得不错。
可是那也只是假设而已,赵寂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位置,当然也对情爱小事生不出什么心思。她是这样想的,然而她却没有想过,既然生不出心思,那么究竟是什么,促使她这么晚了也要出宫、纡尊降贵地到一个芝麻小官的家中呢?
有些事情便是这样,明白的时候都已太晚,再如何想挽回都已无法挽回,况且赵寂并不是什么能折腰的人,莫说折腰,她连低头都不愿意,又怎么可能真的能挽回什么呢
“我……孤听说,你受伤了?”
短暂的寂静过后,赵寂开口说道。卫初宴没想到她会知道这件事,听了以后又跪下去了:“回陛下,臣前些日子遇上了匪徒,被波及受了点伤,好在现在已无碍,劳陛下费心了。”
私心里卫初宴并不想将卫家的那些腌臜事说与陛下听,虽然这可能是她夺回位置的最好的机会,然而宠庶灭嫡、戕害长姐的罪名却是她外祖以及她的那些叔伯阿姨们所不能承受的。她想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然而又始终忘不掉母亲临终前对她的教诲,母亲不让她报仇,她当然不情愿,仇她要报,但她顾念母亲以及她的一些无辜的弟弟妹妹,是想让那些人余生痛苦过下去便好,却不想将事情捅到陛下这里。
也当了一年多的官了,之前便从吴翩世叔那里听过一些传闻,过去这一年来自己也看了不少,虽然朝中是太后在处理政事,然而都言陛下是德威遐畅、刑民严法的性子,又听闻陛下亲征之初便处死了两名在太后丧事期间大声喧哗的人,也见过陛下严肃冷漠的样子。因此卫初宴并不敢赌陛下知道以后不顺势治了卫家的罪、不趁机将大齐最后一个“异姓王”根除。
毕竟,卫初宴并不认为自己和陛下的情谊深到能保卫家不灭。
也许赵姑娘有情,然而帝王无情。以陛下先前对卫初宴的态度来看,触及她的威严时,她会出言呵斥,那么触及她的权柄时呢?
她是否会顺势收回郁南,增大自身而震慑群臣呢?她会的。
卫初宴知道她会。
第23章 发狠
“哦?只是被波及而已吗?”
赵寂被她气笑了,本想教卫初宴明白明白什么叫做皇权,然而话到嘴边,见她低垂着头可怜地跪在那里,身上连个袍子都没披,露水一般单薄,赵寂那颗冷硬的心难得软了一下,便没去拆穿她,转而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卫初宴被她突然的转变弄的一惊,赶紧道:“好、好了。已好全了。”
赵寂也猜测她好全了,毕竟已经过去很久了,只是一想到她曾经处在那么凶险的境地之中,而自己原本只是动动嘴便可以保护她的,心中便总有些愧疚,也就是这点愧疚,让赵寂难得地又柔和道:“那你站起来,不必总跪着。这不是在皇宫,孤恕你无罪。”
这么晚,地上约莫很凉,卫初宴重伤初愈,应是受不了这寒气的,赵寂又叫她起来。
初宴听话地站起身,只是仍然小心着,也不敢说什么话。
赵寂再一次感到不习惯,她烦躁地拿过水壶,倒了杯水,灌了进去:“过来。”
卫初宴依言朝她走了几步,大约隔了一个桌子,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过去了。赵寂忍了忍,与她道:“坐下。”
卫初宴却不肯:“臣不敢。”
“从前又不是没有过,孤都不计较了,你在犟个什么?”赵寂又轻易被她撩起了火,脸色也冷了下来:“孤让你坐下!”
卫初宴仍然倔强地立在那里,又摇了摇头:“陛下,礼制不可废。从前您也说了,那是不知者无畏,可如今……”
初宴拱手一礼,清雅如青竹:“这不合礼节,初宴是不能坐、也是不敢坐的。陛下厚恩,臣感激涕零,然君恩难消,陛下对臣已够好了,臣万万不敢再唐突了陛下。”
这开口“臣”、闭口“陛下”的,听的赵寂越发来气。她气极反笑:“不敢唐突孤?好,那孤脖子累,不想仰头和你说话,你滚过来坐下!”说着,她抬起皂靴,一脚将一只椅子踹到了卫初宴面前,磕在了卫初宴小腿上。
初宴闷哼一声,倔强的退开一步,然后又跪在了地上:“那臣跪着。陛下低头看我,脖子不会再疼。”
赵寂握紧了拳头,强忍着怒气:“卫初宴!你非要这样吗?”
卫初宴低着头,心里也是痛的:“臣只是尽为臣的本分。”她坚定地跪在那里,明明是有些屈辱的一个动作,却被她跪出了一种视死如归来,她的腰杆笔直,两手置于胸前行礼,素净容颜在灯光下忽明忽暗的,流转着一种倔强。
倔强、这是赵寂第一次见识卫初宴的倔强。
她表面上是个温和乃至于软弱的女人,但是内心却有着自己的坚持,有着大多数的世人都没有的风骨。像是竹子一般,你看它平时也随风摇摆,仿佛也低头、仿佛也鞠躬,然而真正到了大雪压弯腰的时候,却宁愿折断了。
“你……迂腐!”赵寂气的骂她:“迂腐!固执!和那些老臣一般不懂变通、全都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卫初宴,我竟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卫初宴木着俏脸听训,和以前那个偶尔会与赵姑娘有争论、会在一些事情上争的眼红脖子粗的书呆不一样,她现在完全不会反驳赵寂,她认为那是顶嘴,是不行的,至少在这样的小事上,她应当任由陛下使性子。
没人回应,跟骂个木头似的,赵寂深觉无趣,很快累了,又倒了杯茶喝着,看着那个仍然坦然地跪在那里的女人,生出一种有气无处发的无力感。
她又不是真的来兴师问罪的,她本是来看看这个人身体好不好,也不知道为什么又闹成了这样。
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处理了一天国事的帝王有些累了,她轻轻说道:“真的不能和以前一样吗?你可以假作不知我的身份,我恕你无罪。”
在卫初宴面前,赵寂时常用“我”的自称,然而不久以后,这样的自称便没有了。她也不再喊“卫初宴”了,而是像一个帝王那样,唤她“卫卿”。
这样的称呼一直延续到了后来的龙床上,而也只有在龙床上,赵寂才会偶尔骂出“卫初宴”这三个字,每当这三个字出口,几乎都意味着卫初宴在某些事情上太恶劣了,令她受不住了。
她骂卫初宴。
舒服时也骂、难受时也骂、魅笑着骂、低泣着骂……那些纠缠不清的日日夜夜里,她们这样相处。
不过那与今日是不同的。
“陛下……覆水难收。微臣……如今再见到陛下,也再不可能如从前一般了。那是初宴无知、是初宴莽撞,陛下不治初宴的罪,初宴已很是感激,日后必当本分为臣、折戟以报。”
卫初宴觉得自己其实不懂陛下。
她不明白为何到了现在陛下还想让她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明明什么都已发生了,她知道了陛下的身份,陛下也见过了她,她在那样庄严肃穆的朝堂上对陛下行过礼,而陛下当时也是冷漠且威严的,那才是真正的她,才是一个帝王该是的样子,所以为何私下里陛下还想抓着过去的那点小故事不放呢?她不怕折损她身为帝王的尊严吗?
她不怕,卫初宴怕。
卫初宴不敢,也不想了。她如今也很疲惫,在陛下面前浑身都不舒服,如果可以,她很希望陛下能够立刻离开,让她得到一点轻松。
听了卫初宴的话,赵寂一言不发,暗暗将樱唇咬出了一个印子来。后来还是抱了最后一丝希望,跟卫初宴说:“那你先起来,我不勉强你了。你站着与我聊会儿天。”
卫初宴却道:“夜深了,陛下若是只想聊天的话,微臣恐怕不敢从命,这有害于陛下的身体,况且宫外危险,陛下还是早些回宫吧。以后……”
不要来了。
她想起从前发生在闹市的那一场刺杀,想到因此被革职的京兆尹,从前所想不明白的事情在这时俱都清晰起来,是了,是陛下被暗杀,才有那一月的封城、才有京兆尹的落马。
赵寂因她的这句话而终于怒极,她霍然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卫初宴面前,蹲下去死死掐住了卫初宴的下巴,强逼初宴抬起头来:“就是因为这样的理由,从见面到现在,你都这一副死样子,拿个头顶对着我?我就这般的令你感到害怕?令你避如蛇蝎?卫初宴,你从前所讲的那些故事都不算数了吗?你做给我的糖糕也忘记了吗?你可真是迂腐而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