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终究不是王陆。
海云帆的世界何其简单，又何其荒凉。他似乎只有两条路选。从师门嘱托，修这不动仙心，太上忘情，离于爱者，方可结草衔环报这仙门救命之恩。或者不饮这何苦之茶，不喜不悲，不彻不悟，去找找被他忘在身后的前尘过往，可是似乎也免不了体会这人间三毒八苦伤心之痛。
该怎么选？
怎么选都是错，怎么选都是痛。既然如此，那天当初为何要留他一命，为何让他忘却前尘，又为何偏偏要他在功成之前来这华衣镇与王陆相遇，为何让他此生第一次体会一下这心动之苦？
到底这一切为何？
闭上眼睛，海云帆摇了摇头，望一眼这头上的郁郁葱葱的菩提树叶。
狂心顿歇，歇即菩提。
若是那道祖真的有心渡他过这万里红尘，为何又不告诉他如何可歇这心中妄念？
既想让弟子仙心不动，又为何让他遇到自己命定之人？
海云帆终是不明白。
他不明白为何命如此，为何天如此，为何情如此。
一切似乎早就注定好了，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挣脱不了这既定的命数。
既然挣脱不了，是不是就只能接受？
接受他二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接受他们终究各为其主，他日免不了刀光剑影、一战决生死胜负。
若有一日，他们二人终将分别。海云帆盯着王陆离开的背影，你若还想，便留一留我吧。
你留我，我等你。
海云帆在心里对着王陆背影默念，我答应你了王兄，我答应你。
走出这婆娑的树影，这华衣镇仍旧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握着手中折扇走向这白狐观内，海云帆与一女子擦肩而过，女人手中拿着的似乎是块白色绢帕，走过他身边的瞬间，这绢帕落在了地上。
他俯身捡起，发现这白色织物竟有几分眼熟，白底金纹，角落上还绣着一只小小白狐，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他转身，却见周家姑娘和他抱歉一笑，“谢谢海公子。”
他将那绢帕递回，看着周二娘离去的身影，脑海中思索着他到底在何处见过这枚帕子。
暗巷竹篓后，疯女怀中抱。
海云帆回头，看到王陆即将推开那白狐观虚掩的大门，他快跑了两步，在他离去之前抓住了对方肩膀，“王兄，我好像知道，这白狐观许愿之事，是怎么回事了。”
王陆停滞在门口，手还搭着这木门上的门环，却是低头垂眼，眼神涣散。
“王兄？”
他又唤了一声，王陆摇了摇头，他脖颈之间青筋爆出，头上冷汗涔涔，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识海脑内撕扯他的意识。
“王兄…王陆！”
拿出腰间的坤山剑，他来不及召唤梁秋，只能拼尽全身灵力挥起剑锋朝那白狐观门口斩去。
一道红色光罩冲天而生，与军皇山的六杖光牢相比丝毫不逊，海云帆回头，只见那菩提树上，随着妖风晃动的桃木牌上生出千万红绦，如同一株妖柳的千百柳枝在这华衣镇上空飘散开来。
斩子夜果然言中，人之愿力，何其巧妙，若能集齐千人千愿，以心血为媒，真的能与这天道一斗。
“果然和许愿有关。”
海云帆拉扯着王陆袖口，二人步步后退，直到退到这道观门口。
空中漂浮的红色丝线越过海云帆肩头，直朝他身后王陆额间袭来，他连忙祭出腕间的软剑，柔云如同跗骨毒蛇绕上红线，剑身剑气莹亮充盈，可是红丝却丝毫不动。
王陆只觉得眼前红光白影交缠难分，他心中猛然一痛，单膝跪地，原本已经将这门口结界劈开一道缝隙的坤山剑也骤然抖动起来。
看来今日在劫难逃，王陆难掩自己唇边苦笑，忍着胸中抽痛推动坤山，将这门口的缝隙有扩大三分。
“走…”
海云帆回头，瞪着眼睛，手上力道一分不减，“你说什么？”
“…我说…”王陆握住他手拉扯着将他朝门口拽去，“…走！”
这位万法仙门小师弟在他半拉半抱之间一转，不知从腰间取出什么宝物，王陆只觉得腕上一紧，他竟然将自己与王陆绑在一起，还不知死一般地打了个死结。
“缚仙索，刀砍不断，火烧不燃。没有我的法诀，谁都别想把这绳索解开，就算它是白狐真仙也不可能。”
被人抹去了头上冷汗，王陆眼前阵阵模糊，他靠在这红光结界上，只觉得万般荒谬可笑。
他从头到尾想要留住海云帆，可是今日却拼尽了全力希望他能走。
那个与他次次道别连头都不回的人，这一次倒是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了。
“王陆，”海云帆挡在他身前，前方其他五绝弟子似乎也着了这红线之道，个个目中无神，看向那棵院中的菩提巨树，“今天，你在哪，我在哪。”
回头看着王陆合上双眼，再睁开时海云帆眼睁睁看着那最后一丝清明消失殆尽。
菩提叶间，一声娇声轻笑。
“怎么样啊海公子，这千愿之力，是不是名不虚传？”
十指纤细拨开这层层叶障，树上翘翘稳坐的疯女双目如同两汪血海一般红如天火，她勾起嘴角，手中红线飞起舞动，一个白色身影便在虚空中漂浮而起。
“果真是你。”
“我就知道，海公子聪慧过人。”
“若我没猜错，”海云帆手指划过腕间柔云，血色画符，乃是一道传音送信的符咒，“这周家二娘，便是那青衣道人投胎而生吧。”
不新不旧，所以是轮回转世，有缘归乡，所以生在周家，此生都可伴这青衣山下青衣观。
“你结这千愿之力摆一道愿力之阵，想要如何？”仔细看过这院中的人影，虽然斩子夜、叶菲菲、闻宝王陆似乎都被控制，但是还有一个人，好像并不在此，符咒燃烧血光从坤山化开的缝隙中飞出，海云帆松了口气，冷笑问道，“莫非，你想逆天而为，复活百年前就已身死的青衣道人？”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这疯女从树上越下，落地轻盈无声，“我只想…”
她看向周二娘的目光温柔又缱绻，好像在看这世上最美的一朵花，“…我只想，她能想起我来。”
“姑娘…不对，如今不能叫姑娘了…道长已经身死百年，你，仍然不能忘吗？”
“忘？”那疯女转身，目光狠戾有如泣血，“你当这世上人人都可如你一般，一忘皆空吗？”
她朝海云帆和王陆走来，柔云在他腕上争鸣不断，坤山似是感应到其主有难，从地上飞起，挡在他二人面前。
“土相第一剑？”疯女冷笑一声，手中红线丝丝绕上坤山剑锋，剑意被这红线缠绕，如同被埋在一个血色的茧里，“剑是把好剑，只可惜我们狐妖一族，法力源情，动情越深，法力越强。少年郎啊，少年郎，你如此护他，可是，动了凡心？”
海云帆闻言扶上自己心口，不动仙心反噬的钝痛已消，只觉得胸口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那不知，狐妖姑娘，是否也动了心呢？”
那狐妖一愣，趁着这片刻寂静，海云帆反手推动坤山剑，梁秋从剑化形而出，剑光破障，这愿力凝出的光罩瞬间破碎。
海云帆垂眼冷笑一声，“琉璃师姐，今日能否让海某见识一下，这一剑破万法，到底何其玄妙。”
他话音落下，从天而降十二道剑光，仙子破云而出，朝那疯女攻去。离火御焰，弱水凝雾，庚金立障，乙木断枝，四道剑光一而分三，十二重剑网牢牢困住这院落之中的狐妖，她不得不掉头竭尽全力对付这位传言剑心通明、天下无双的琉璃仙子。
见狐妖忙着对付琉璃仙，海云帆推出一道圆形法阵，对着那千愿之力中心、漂浮在空中的周二娘默念，“太乙诛邪，腾蛇展翼，离地焰光，碧海生潮…”
六道光柱从周家小姐脚下凭空生出，硬生生截断那空中的红线，将她困在阵中。
“六杖光牢？”狐妖分神片刻，离火剑自她身后破空，直直穿过她左肩，带出一道血光，“咳，少年郎，好一出声东击西啊。”
海云帆展开折扇，朝琉璃仙一挥手示意她点到为止，“过奖了狐妖姑娘，你若听说过六杖光牢，就应该知道，若我将这囚禁之术逆转，这阵中的灵力足够把里面的人压得粉身碎骨，化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