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尘土中,“浮士德”背着“梅菲斯特”,在荒芜的土地上缓缓前行。“梅菲斯特”大哭大闹,持着灯笼的梅菲斯特回头望了一眼,不出意料地看到了远处仍未散尽的硝烟。
果然是这一幕。
他手中的灯笼越来越暗,与被逼入绝境的两人一样,萤火虫耗尽了它们体内的能量,发出的亮光时明时暗。梅菲斯特跟着他们慢慢地走,最后停在了一个岩洞外面。
梅菲斯特自然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他站在岩洞前,怎么都不愿进去,然而,他身后的生魂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浮士德越过了他,站在了岩洞的洞口,望着洞内发生的一切。
此时,里面的“浮士德”正抱着“梅菲斯特”的手,留下了遗言般的最后告白。洞口的梅菲斯特在远处看到了寻来的乌萨斯士兵,浮士德死亡的场景突然涌上了他的脑海。强烈的恐惧几乎要把他的灵魂拆散,梅菲斯特跌跌撞撞地跑进洞里,对洞内的两人无助地喊道:
“快走啊!‘浮士德’!扔下我快走!”
他知道他们现在正身处列车车厢,眼前的一切不过是神明制造的幻觉。然而,洞里的“浮士德”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那人抱着面前的“梅菲斯特”,竟回头看了他一眼。
车厢里的梅菲斯特愣住了。他提着灯笼,和幻觉中的“浮士德”对上了眼。
他几乎以为这是一场巧合。然而,那个“浮士德”却望着他的眼睛,用口型对他说了两个字。
「谢谢。」
乌萨斯的士兵出现在了洞口。在他们现身之前,那位“浮士德”就一跃而起,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洞中的“梅菲斯特”。
枪声响,血花四溢,染透了那人的黑色里衣。梅菲斯特看到,“浮士德”在被子弹击中时,虽然落下了泪,嘴角却是在笑的。
他保护了他最爱的人。最后一次。
在梅菲斯特滞愣之际,洞里的“梅菲斯特”发出了困兽的嘶吼,他执着短剑冲向全副武装的乌萨斯士兵,像一个企图用玩具打倒恶龙的可怜孩子。
梅菲斯特却意识到了什么。他白着脸冲向浮士德的生魂,那缕魂魄睁着一模一样的青色眸子,死死盯着跑向洞口的“梅菲斯特”。
一枪,两枪,随后就是密如骤雨的刺耳响声。梅菲斯特徒劳地试图捂住生魂的眼睛,大声地喊浮士德的名字,企图让他的视线从这个悲惨的场景挪开,放在现在活生生的他身上。
但他却对此无能为力。黑暗从生魂的脚底升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他的色彩。梅菲斯特的绝望与叫喊并没有减弱黑暗爬升的速度,生魂透过他的双手,眼中尽是前世的那个他。
那边的“梅菲斯特”被乌萨斯的子弹打成了筛子,鲜血淋漓地倒在了敌人脚下。在那一刻,浮士德的生魂发出了漆黑的潮涌,黑暗上升的速度骤然加快,片刻间,浮士德的脖子以下尽数变成了漆黑的墨块。
生魂被黑暗吞噬那刻,浮士德会在现实中死亡,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梅菲斯特几乎被即将失去的恐惧支配。黑暗吞没了浮士德的眼睛,像是要溢出他的头顶,他摸不到浮士德,只能把头虚虚地抵在他的肩上,无助地祈求着奇迹的眷佑。
“不要走,浮士德……我不能承受再次失去你了……如果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就留在我的身边,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梅菲斯特从未有过如此卑微的时刻。他甚至不敢看向眼前的生魂,生怕下一秒,那人就会化作漆黑的夜幕,从他的身前彻底消失。
“浮士德,浮士德……我也一直……爱着你。”
灯笼的光芒黯淡得几乎要看不见,身边的场景却仍未消散。梅菲斯特绝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止不住的泪水却仍旧从指缝间潺潺流下,滴入了面前通体漆黑的生魂。
因此,他没看到,在他落下眼泪的那一刻,浮士德体内的黑暗却如落潮,从他的头顶骤然降下。不一会儿,生魂的轮廓就重新显现了出来,渐渐恢复成了少年本有的颜色。
浮士德终于动了。他抬起手,虚虚地抚上了梅菲斯特的脸颊。
他们无法相互触碰,梅菲斯特却似乎察觉了什么,他放下手,慢慢抬起了头。
两人离得很近很近,那人青色眸子映不出自己,连红瞳都变得黯淡不清。但浮士德的那缕魂魄,却直直看着他,分明地道出了两个字:
“别……别哭。”
梅菲斯特愣了。灯笼中的萤火虫在不大的空间中翻飞,小少爷执着把手,止不住的热泪却沿着下颚,落入了脚下的黄沙。
“浮士德……”
正在此时,列车终于冲出了隧道,浸入了一幕星月之中。身周的流沙消失殆尽,他们仍旧身处一节普普通通的车厢,月光穿过两侧玻璃窗,照耀在两人身上。
浮士德的生魂再次恢复了最初的状态,少年双眼失焦,呆滞地直视前方。梅菲斯特擦净了脸上的泪水,透过车窗,看到了远处的如月车站。
爱国者正侯在月台边。车门打开的时候,他接过了梅菲斯特还来的灯笼,又给梅菲斯特递了一束线香:
“点上,让浮士德拿着。”
梅菲斯特擦亮火柴,把线香燃了起来。线香的末端燃起了一束暖融融的球状烟火,梅菲斯特把烟火递到浮士德面前,生魂便自动抬起手,接过了烟火的手柄。
梅菲斯特察觉到了什么。他试着触碰了一下生魂的手,虽然冰冷,但他的浮士德已经变成了实体。
爱国者适时地进行了解说:“生魂是构成肉体的一部分,凝聚起来,就能变成实体。”
梅菲斯特想起了在车厢中,生魂浮士德叫他别哭的那幕。
“……他真的没有意识吗?”
“没有。”
“哦。那你转过去。”
爱国者摇摇头,嘴里嘟囔着“年轻人真麻烦”一类的话,却还是相当配合地背过身去。梅菲斯特在他转身的那个刹那,揽住浮士德的脖子,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
“听好了,等我回去,就马上去找你。你要乖乖等我,在我找到你之前,不许爱上别人……找到之后也不许。”
背对他们的爱国者发出了一声嗤笑。梅菲斯特懒得指责他偷听的行为,他把浮士德推进门里,自己跳下了站台。
在他离开车厢的那一刻,列车的车门瞬间关闭,拉长的汽笛在空旷的站台中不断回响。如月列车缓缓启动,开往属于生者的世界。
在列车逐渐开远的时候,梅菲斯特发现,列车的透明车窗竟放映着他们前一世的一个个故事,最后,长长的列车变成了一卷电影胶片,载着他的浮士德,浸入了远处的浓雾之中。
“象征着记忆的胶片被抽出了。当他再次睁眼时,将会遗失前世的所有记忆。”
爱国者的声音仍旧浑厚又沉稳。梅菲斯特活动了下肩膀,声线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你的列车太刺激了,还好我不用经历这个过程。”
“不。你经历过了。”
梅菲斯特有些意外。
“什么?”
“在你第一次来这个站台之前,记得吗?”
爱国者的声音带着笑。他摸了摸下巴,似乎发现了什么。
“说起来……你和他经历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这又是为什么呢。”
梅菲斯特退了两步,却还是跌坐在了站台上。他恍惚地寻找回忆的起点,终于发现了某些不对劲的地方。
是的。从记忆开始的那个刹那,他就已经是一缕亡魂,与浮士德的相遇、相识、离散,都是他在车厢中历经的、属于他自己的记忆。
爱国者曾说过,如月列车展示出来的,尽是些原主最不愿意触碰的痛苦画面。然而,那些回忆里没有带给他无尽折磨的乌萨斯,没有把他们逼至绝境的罗德岛,甚至没有在他眼前死去的塔露拉,时光的障壁剥落开来,他的世界只剩下一个人。
就如那人在车厢中看到的,也全都是他一样。
梅菲斯特窝在站台上,把脸埋入自己的双膝间。直到现在,直到他们已经双双历经了一次死亡,直到他们终于获得了和平的新生,他才意识到,前世的梅菲斯特,一直打心底地感到悔恨。
不该用激烈的言语伤害他,不该恣意玩弄他的感情,不该对他爱慕的眼神视而不见,不该如此折辱一个至死都在保护他的人,不该……不该到了现在,才发现,自己早已同样爱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