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你一个女孩儿家去酒肆找他一个醉汉,行吗?”
“今日是上元节,街上热闹,没事的。”小吉很肯定,没过多久,却又问:“还是——小姐,你愿意随我同去?”
“我为何要去找那许青。”她闷声闷气。
“您不是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
“我只跟许青说过这话,他怎么还专程跑到你们面前笑我。”
“他没想跟我们取笑您。他是想说您跟他有缘,那么早就相识了。”
“那么早就相识?什么意思?”
小吉看着正在往院墙上架竹梯的赤玉和汀兰,有些担心:“小姐,要不咱们去跟将军说说,您还是走正门出去吧。”
“不成,父兄若是知道我要去瞧那许青,不但不会放我,还会骂我一通。”赤玉摆正梯子,一只脚迈上去。“汀兰,待会儿这梯子麻烦你帮我放回去。还有,我那房里已经熄了灯,若是父兄问起,你就说我歇下了。”
“汀兰明白,小姐放心。但小姐千万注意安全,早点回来,不要独自行动。小吉姐,您可千万照顾好她,小姐要是出了岔子,汀兰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都明白。”赤玉说,“你回房后就早些歇息吧,别担心我。”
“不用我守着给你俩留门么?”
“不用,有小吉在,到时候她给我放着风,容易溜进来。小时候你跟我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儿,放心啦。”
“小姐,那是二少爷吗?”还没走到灯市街口,小吉就指着路边一个正倚着墙呕吐的人影,问。
赤玉快步跑过去:“许青!”
“赤玉……”他听见她的声音,却没直起身看她,仍弓着腰,面朝着地上。嘴里含含糊糊地喊着,朝她伸手。
赤玉连忙扶住他。“你喝了多少啊?”
抓到她手的一瞬间,他愣住了,抬头。看清眼前的人后,昏昏沉沉地就想往她身上靠。
“你做甚——”赤玉架不住他,只能使劲儿把他往墙上推。
小吉见状,连忙过去扶着许青,让他靠着墙。
“小吉也来了啊。看来我没做梦,真的是你。”他半靠在墙上,朝着赤玉痴笑。“你担心我,所以瞒着你二哥过来找我。”
“我是陪小吉姐来的。”
“小姐,许府太远,四宝就住在前面柳家巷,咱就把二少爷送那儿去吧。”
“行,送过去让四宝管他。”
四宝原本将要睡下了,开门见到这副情景,赶忙从她俩手上接过许青。“少夫人……啊,不是,薛小姐,您跟小吉怎么会跟少爷在一块儿?”
“他独自在街上喝酒打架,我偶然碰见了。小吉怕他出事儿,就要帮忙送他到你这儿来。”
“自打那天府里出了事儿,二少爷就给全府上下放了半月假,也不让我跟着他。我也不知道他竟会独自去街上喝酒,还被人打成这样——我先扶他进去。”
“你忙吧,我们先回去了。”赤玉说。
“赤玉,赤玉!”许青挂在四宝身上,试图往赤玉这边扑。“你别走。”
四宝拉住许青,吃力地说着话:“小姐,您要是没什么急事儿,就进来喝杯茶再回去吧。我爹娘回乡去了,家里没外人。二少爷这副样子,我一个人怕应付不过来。等待会儿安顿好他,我送你俩回将军府,路上也安全些。”
赤玉点头。
四宝把许青扶进屋里,让他在炕上躺下。在灯下四宝才看清他脸上的伤,让小吉去打水烧水,他自己又去他爹房里找药酒。屋里只剩下许青跟赤玉。
“赤玉……”
“怎么?”她坐在茶桌旁给自己倒茶。
“我好累啊。”他侧着身子,看着她。
“你心事太重,累也正常。”
“素心死了,是我害了她。要不是我让她做了我的小妾,她不会怀了孩子又失了孩子;要不是我,她兄长也不会出事。”
赤玉不好开口,只是听着他说话。
“我原本没想过要连累她和她兄长的。”许青慢吞吞地说着话,眼眶红红的。“只因那日喝了酒,不小心闯进你那西院,糊涂地让她穿上你的嫁衣。后来也不知是我走运还是素心不运,我利用她和她兄长,走了一步险棋。事成了,只是让义父发觉了端倪。她兄长扛了下来,临走前,只说希望我照顾他妹妹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她家哥哥对你说这话,是托付错人了。”
“是,我做不到。但我不曾想过会害死她。”
“素心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也是我害的。”他痴愣愣地答。“那日琦君同我提起,说既然你已经走了,不如把正夫人的名分给她。我想了好些理由搪塞她,后来烦了,就跟她说,要是她能生出许府的长子,我就应了她。不料她当了真,便一心要让素心失掉孩子。”
“琦君本就该是你的正夫人,你为何不答应、为何要说那种话?”
“我就是不愿意。你薛丹瑜一直骂我畜生禽兽,最喜欢骂我心狠、说我不择手段。是,我不择手段,为了自己不惜利用任何人。要是你从头到尾没进过那许府,我不会在乎这个有的没的的正室位份给了谁。可你偏让我遇上了,偏让我觉得你才是我许青命定的妻子,即使我清楚你不会再回我府上了,我还是想把那些都给你留着。”
“你不能把这一切都推到我身上。”
“可事实就是如此。十年前我来到这京城,你给了我那块红玉,让我看着它撑到了如今;前年你又成了我的妻,我整日想着你、盼着这些事情早日结束。我只是图个念想,那块玉是念想、你住过的地方是念想,许夫人的名分也是念想。要是这些也失掉,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何活着,为何要做出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肮脏事。”
“许青。”
“嗯。”
“在你府上时与你见面太少,有好些话没能对你说、也说不出口。今日既然有机会,我想都与你说清。”赤玉用胳膊支着脑袋,看向窗外。
四宝正好进来,给了她湿帕子和药酒,又退出房内去了院里。赤玉坐到床边,用帕子轻轻地擦许青的脸。
“在你府上的时候,我总是骂你、说我讨厌你,这话半真半假。打小我就认识你兄长,那些年我一直觉得他是当今世上最符合我心里‘少年英雄’这个名头的人。王府退婚后,许赫哥哥答应父亲,说他病好了就娶我,我还挺期待的。嫁给一个声名在外的少年将军,听起来就已经是我最好的归宿。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许赫哥哥走了,我莫名其妙嫁给了你,进了许赫哥哥留给你的那座宅子。成亲那日我其实挺开心的,因为那是我初次见你,发现你跟我想象的差别并不大。你长得干干净净,说话也温和。你不强迫我,还跟我聊了好多天,认真听我说话。虽然后来你隔我在那西院,我天天骂你、你去瞧我我也不给你好脸色看,但我知道你那么做没恶意,只是为了避免各方的麻烦。包括发现你让他们去买那些药材的时候,我也觉得你不会只为了害人,你是有苦衷有筹谋的。只是——你的苦衷和筹谋我无处知晓。回了父亲府上,也有人给我再说过媒。但我这第二回终究不敢那么草率了。我不想再嫁一个素昧谋面的人、也不想再嫁一个心有所属的人。奇怪的是,跟你相处过后再碰见别的男子,心里一下子就能想起你的好。在你府上我可从来没发觉你有那么多好。你长得比他们俊俏、你说话比他们柔和、你不强迫我知书达理贤良淑德,也不会在我面前卖弄学识弄得我无地自容。我想要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自己都记不清地随口一说,你也能尽数给我买来。哈……这些都是我最近跟小吉谈天的时候总结的。反正就是……虽然咱们夫妻缘分短得可怜,但那半年里,当我夫君的是你不是别人,我自认还算幸运。”
他难得深情,静静地看着她。
“但你也别误会,我不是想跟你重修旧好。那些事情如今想起来变得美好,是因为都已经过去了。要是让我再经历一次,我也不肯的。无论是琦君和我还是素心,没有人看到一个完全的你,也没有人值得你放弃掉你背负的那些去与她白头偕老。你许青只忠于你自己,就像四宝和小吉只忠于许赫哥哥,我只忠于我父兄。你我都不是诗里写的那样的情种。咱俩之间,没有谁对谁错、也没有谁对不起谁,我是这么想的。”她给他胳膊上的最后一块淤青上完药,帮他把衣袖理好。“方才酒肆的那两个伙计说了什么,惹你如此生气?就算他们议论你的家事,按你的性子,也不是那么沉不住的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