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期未期(66)

作者:雪满头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他所言不过寥寥几句,我心头却莫名酸了一酸。

这些日子里我虽是与外头隔绝着的,怜薇却松散些,除却不能在我跟前露面这一样,旁的都没什么约束。她好容易聪明了一回,明里暗里听了不少消息来,朝堂事也好,传言也好,总之一股脑全倒给了我。

我听着听着,心下清明起来,虽是不太敢相信,可事实想来也确是如此――亲征这一趟,他原是替我去的。

“娘娘?娘娘!”怜薇试探着唤了我几声,我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她犹豫了犹豫,问道:“娘娘如今是什么打算?”

我沉吟了片刻,只觉心中一块压了许久的石头落了地,少有地松了一口气,道是“他叫我等着,那便等着罢,等他回来亲自同我解释。”

只是未成想,一夜间,这句话便被撕碎,消散在旁人忙年的喜庆里。

怜薇伺候着我歇下时也还算早,前半夜睡得安稳,也未做什么梦,只是寅时刚至,我便醒了过来。这时候是一天里最寂静的,我翻来覆去一点睡意也无,索性下了榻,披了件狐裘在身上,去到窗边,推开了一道缝,看外头的星辰。

殿中守着炭盆的宫娥本是困顿着,我这一动便惊醒过来,我温声让她们下去歇着,殿里便空荡荡的。

冷风吹了半个时辰,星宿黯淡下去,我将窗关上,转身琢磨着要不要在眠上一阵子。

那大宫女便是这时候忽的闯进来的。说是闯也不大贴切,她身上那份气度仅次于嫂嫂,是寻常人家养不出的从容得体。想必也并非什么宫娥,该是他身边用的人,只是作宫娥才好安插在我这儿罢了。虽说这个时辰进殿,必得是有什么要紧事,却也不见她慌乱,只是步子迈得急一些。

还未待到我开口,她便跪下去,双手奉上一只锦盒,声音哑着,“娘娘。”

我将那锦盒打开,里头赫然是太子的私印。我怔了怔,倏地萌生出一个十分不祥的念头,且这念头迅速抽根发芽,亭亭如盖。

她低着声,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殿下该是给过娘娘一封和离书,娘娘早些将印盖上罢。”

我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果然见她两眼通红,眼眶里还有尚未来得及憋回去的泪珠。

我深吸了一口气,问她道:“殿下怎么了?”

见她久不言语,心间那念头简直要将我整个撑开,只听得自己低吼了一声:“我问你他怎么了!”

她已然稳下了心神,再开口时声线平稳,“殿下薨了。殿下自知胜算不足三成,早前留的和离书便是预备着今日,娘娘只需将这印盖上,便同殿下再无一点干系,日后无论这位子落到谁手里,也免得被牵连。”

第60章

我直视着她的双眼, 妄想着能从她的神色中瞧出零星破碎的端倪,手扣在她肩头,不觉已按出了红红的指印, 质问道:“他又在瞒着我做些什么?当真以为他说他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么?”

他是将登基称帝的人, 往后的一生还长着,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死在了这个时候?我不能够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她亦直视着我, 偏了偏头, 笑得嘲讽,却有两行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娘娘又何曾想过, 殿下再是有通天之能,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他不是那九重天上的神仙转世,他也会病, 会死, 他也有算不全的局,扭转不动的乾坤,可他本不必入这个局的。”

“就因着殿下不曾同娘娘说过, 娘娘便觉着他不会痛不会输不会有事, 娘娘自个儿摸着良心想想, 这公平么?

“在娘娘心里, 殿下难不成是无所不能的?倘若不是, 娘娘又何曾为他顾虑过, 何曾为他担忧过?

“娘娘心里便只有自己,如今殿下薨了, 娘娘便自由了,也不必再费什么周折脱身,不是正合了娘娘的意?”

她将那印奉得更高了一些,“娘娘还是早些落印罢,奴婢也算是不负殿下所托。”

她每说一句,我便僵下去一分,待她说完,我默了许久才回过神,将手抽回来,十分狼狈地往后退了两步,扶着身后的雕窗,稳住身形。整颗心像是被人攥了一把,皱皱地揪成一团,我捂着胸口,使力按住左心口,仍觉着那疼顺着血脉经络流淌散开,就连胃也跟着缩起来疼。

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倘是没记错,该是“夜深了,殿下请便。”我听得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左右如今你也不愿见着我。”那时候以为一切若能得个善了,还有漫长到令人厌倦的岁月来彼此消磨,即便是彼此折磨,踉踉跄跄这一路兴许也就白了头。谁成想,竟是真不能再相见了。

窗外栽的骨里红梅还未全然凋谢,倒是人先散了的。天意委实弄人。

他从来都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兴许比旁人更厉害一些,可厉害的这些,也不过是打小开始,便有人期望着他能这般。

窗外已有了熹微的晨光,被窗户纸这一遮,更显得朦胧。可终归天是亮了的。

我思绪翻涌,复又落定,连带着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只轻笑了一声,探手从怀里取出那纸和离书,自上而下扫了一眼,而后捏住上端,摇了摇头,缓缓将其一撕两半,“他倒是好打算。”

那大宫女瞳孔紧缩了一下,猛然看向我。迟疑了片刻,仍是出言劝道:“消息是殿下的暗线一层层递回来的,经手的人虽多,规矩却严,除却我并未有人知晓。暗线的消息比军情走得快一些,趁前线的军情还未传回上京,这是娘娘与东宫断绝关系最后的机会了。”

我闻言皱了皱眉,储君阵亡这等动荡社稷根本之事,再是快马加鞭地上报圣听也不为过。一时不知是他的暗线速度太快,还是这折子递得太慢。

心念一转,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我急急问道:“你说他...”我顿了顿,仍是不想提及这个词,“到底是怎么个情形?灵柩何日回京?”

她愣了愣,眉间闪过一丝喜色,想来是明白了我方才所想,可不过一瞬,又委顿下去,低声道:“殿下是领兵途中在沉沙谷被契丹人伏击,一个走出来的活人都不曾有。且那处如今是被契丹控制的,不好贸然出兵去探。”

我闻言明白过来,既是仍在契丹控制下,能侥幸留有一命的可能确实微乎其微,就怕是连尸首都落入契丹人之手。

她又及时补上一句,“还算万幸的是那日里恰巧起了沙暴。”

沉沙谷之所以得名沉沙谷,也是因着其地形气候的缘故,沙暴是常有的,且一旦起了大沙暴,谷内便是飞沙漫天,待平息下去时便能再积上厚厚一层沙土。

我闭上双眼,谷中被伏,本就是尸首叠着尸首,若是再覆了沙尘,想来契丹人也不能再费这个力气去挖一个死人,倒真是...万幸。他那般傲气的一个人,倘若死后真的落入契丹人之手被百般折辱,怕是能气到径直将地府册子抢了去勾他们的名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将已作两半的和离书叠在一起,借蜡烛上的火点了起来,俯身将蜡烛吹熄,手上一松,那团火便落到地上,纸蜷缩起来,上头的字迹再也瞧不清楚,化成了灰烬。

“我与他可不同,我向来不爱食言的。我答应过他,即便是九幽炼狱也要去把他捞回来。如今,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把他带回来。”

我瞥她一眼,见她对我的情绪缓和了不少,“你不是寻常人,又不会功夫。既是能经手他暗线的消息,又能替他收着私印,想来是这暗线的头儿?”

她深深望了我一眼,换了臣下的礼节,“属下初三,总管的就是这些暗地里的消息。”

她的身世说来也是令人心疼得很。她生母乃是皇后娘娘那安阖宫里的一个洒扫庭院的粗使宫女,机缘巧合下同宫中一侍卫遇上,好巧不巧,两人虽素昧平生,却是同乡,一时在这无限冷清的宫中惺惺相惜,结下了这段孽缘。没多久,便怀上了孩子。

宫女私通乃是大罪,两人又委实舍不得这个孩子,只好生下来,偷偷送去宫外找了人家养着。本以为日子能渐渐好起来,可没熬到宫女被放出宫,侍卫便因醉酒玩忽职守,被罚去守一辈子皇陵。

宫女出宫不便,以往几年都是侍卫去看看孩子,将月钱给那户人家。那户人家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只是拿钱办事。侍卫这一走,便绝了那孩子的活路。宫女日夜以泪洗面,身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有一回她躲在树后头哭,被幼时的太子发觉,再三追问下,才得知了其中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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