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的手自他的袖口下滑,慢慢地,跪倒在他面前。
他不是以一个臣子的身份跪君王。
他是以一个叔父的身份,在跪他曾几何时也有过些微在乎的侄儿。
而润玉俯视着他,却只能看见丹朱的发顶,和发着抖的双肩。
他听到水滴溅碎在大殿地面上的细微响声。
“润玉……你能原谅叔父吗……”
“你能……再爱上旭凤一次吗……?”
在一段漫长的沉默后,润玉轻叹了一声,抽回了手。
“太晚了,叔父。”
“看在你这一番真切剖白的份上,我也告诉你一件事,算是礼尚往来。”
“半月前我神游太虚幻境,巧遇先天上神元始天尊,有幸得他指点一二。”润玉慢慢地活动着手腕,语气淡然,“这些日子我凝淬神元,现已初窥太上忘情境界。再过不久,待我此间事了,我便可渡劫飞升。到时候,你也好,旭凤也好,甚至是这整个天界,与我都再没什么瓜葛,既然如此,我现下又何须顾虑你们的心情如何呢?”
他看着丹朱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幅度细微地摇了摇头。
“回去吧叔父,我现在还能叫你一声叔父已是不易,莫再妄想以你口中的所谓情谊打动我了,不过是徒然浪费彼此时间罢了。”
TBC.
第六十六章
那日丹朱在九霄云殿上跪了许久,润玉也不劝他,自顾自回去处理公事了,只留下一句自己未曾罚跪,丹朱何时想走了走便是。
九霄云殿平日非早朝时虽少有人在,但毕竟有来往洒扫的侍从,一来二去将消息传了出去,终于叫缘机仙子听闻了,忙不迭地跑去将他拖了回去。
丹朱被她半拖半架着出门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口中还喃喃着旭凤的名字,缘机仙子沉吟了一番,终于还是掉转了前往姻缘府的脚步,转而将他送去了魔界。
丹朱再次醒来时已是身在禺疆宫中了,旭凤正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发着呆,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凤娃……”
丹朱轻喊了他一声,唤回了旭凤的神思。他将视线投向了榻上的丹朱,回道:“叔父,你醒了。”
他的脸色还很苍白,想来是因忘川水而流失的元气还未恢复,丹朱见他这样子,又觉得心疼了。他坐起了身,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听旭凤问道:“你此去……可是与润玉有了争执?”
丹朱一听他提起润玉就来了气,愤愤道:“你别再提他!老夫这次去就是帮你看清了,他那人现下已是薄情到了骨子里,对任何人也不讲丝毫情面,对你更是毫无情愫可言,你还对他这么念念不忘做什么!”
旭凤听了他这话,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要把血色褪个一干二净了。丹朱看着他这样,只觉哀其不幸又恨其不争,又道:“他已对我说了,他得了大机缘,再过不了多久就能太上忘情飞升上清天,到那时莫说你我,这整个天界他都可以撒手不管……你听听他说的这话!天帝之位想篡便篡,想弃便弃,在他眼中何来责任情义可言?当年太微说得果然没错,他可不正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
“够了。”
丹朱骂得兴起,旭凤却已听不下去,冷喝一声打断了他。他睨向丹朱,眼中不带丝毫情绪:“……叔父,别在我面前这么贬低他。”
丹朱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瑟缩,只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委屈了,眼眶一酸,涌上了泪。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当我想去领受这一番屈辱么!”丹朱咬牙道,“你作践你自己,我们还会心疼,还会为你不平,可他呢?他可曾为你皱一皱眉头!你怎么就是看不清呢?!怎么就偏偏要喜欢那么个薄幸寡情的人呢!”
说到最后,丹朱的声音已经近乎尖锐,可被他质问着的旭凤,却仍很平静。
“……他也曾深情过的。”最终他只是这样轻声道,复又抬头去看丹朱,“叔父,你可知道,陨丹这种药吗?”
“那是斗姆元君独门炼制的秘药,存世之数寥寥无几,你若不知也是自然。”看看丹朱疑惑的表情,旭凤轻轻笑了笑,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个大小,形状像颗待放的花苞,很好看。”
放下手时,旭凤脸上的笑意已没有了,徒留一片空白:“……而将它服下的人,会断尽情爱,这便是它的效用了。”
“断尽情爱?”丹朱喃喃地重复道,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追问,“你是说……!”
“嗯。”旭凤点了点头,肯定了丹朱的猜测,“润玉……服过那个药。是我害的。”
他在丹朱不可置信的目光里低下了头,看向了自己的双手。
“他会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
沉默在殿内蔓延开来,丹朱是因震惊,旭凤则是无话可说。半晌,丹朱才讷讷开口:“他,他是何时……难道是洞庭湖那事?”
“不是的,那时我虽然已然是个混账,但他却还未对我绝望。”旭凤自嘲一笑,“甚至后来他在九霄云殿给我的那一剑,他想的却也是如何保住我的性命。”
“那……那他是为何……”
丹朱也困惑了,若说在旭凤身死之前润玉仍对他有情,那他还会因何而毅然决然地饮恨忘情呢?
而旭凤的回答也让他更加困惑:“在我堕魔之后。”
旭凤看着自己的一袭黑衣,又抬头看了看禺疆宫内的各处布置,低声道:“因为……我堕魔了。”
“因为我没有相信他,我不愿回去了。所以……他也不等我了。连同对亡母的追思,他对挚友,对知己的情谊……他全都不要了。”
旭凤握紧了拳,他在指尖灌上了灵力,霎时双手掌心便被他自己的指甲剜出了血。
“他原本比任何人都要温柔和多情……是我把他毁了。”
这一次的沉默持续得更久,连丹朱也不知还能说出什么。旭凤的痛苦太过一目了然,他没有办法去妨碍他的悔恨。
良久之后,旭凤终于松开了手,看着鲜血淋漓的掌心伤口一点点地愈合了起来,站起了身。
“无论如何谢谢你,叔父,至少你让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虚耗时间了。”
说罢他便要走向殿门。见他要走,丹朱连忙喊住了他:“等,等一下!”
见旭凤停下了脚步,丹朱咬了咬牙,终于还是道:“凤娃,我明白你与他之间有许多事是我所不知道的,但……我也希望你能想清楚,你如今喜欢着的人,究竟是谁?”
“若润玉还是原本的样子,我的确无权置喙。可现今座上的那位,与那昔日同你……同你亲睦的兄长,真的还是一个人吗?除了那副面容之外,他们可有半分相像?”
丹朱望着旭凤的背影,见他一言不发,又继续努力劝说:“旭凤你听我说……他曾经的温润,和善,与世无争,我,我也都是看在眼里过的!可你再看看如今那位天帝,冷淡,漠然,高高在上……我承认,他是个好君王不假,可……可他不是你喜欢过的那个人啊?
“即使是陨丹效用,即使他确曾爱过你……无论如何,你要承认的是……你爱的人,已经不在了啊。”
“叔父劝不动他,只能劝劝你了……凤娃,你想清楚,你想清楚啊……如果他一生一世都是这副模样,你难道真的要被他伤害到最后一刻吗?”
说到最后,丹朱的声音已经变得疲惫而恳切,他想尽最后的努力劝旭凤清醒一些认清现实。然而旭凤沉默地听完后,却只轻哂一声,转过身来。
“哪还有什么被他伤害到最后一刻……叔父你莫忘了,他就快要飞升上清天了,若他真的太上忘情渡劫离去,那就已经是我们的结局了,就算我对他的思念至死方休,他也不会知道了。”
旭凤说着,又笑了笑:“……不过就算真是那样,那也是我该还他的。”
“旭凤啊!你……”
丹朱听了旭凤的话一时气结,旭凤却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又道:“不过,我的确不信真的没有让他变回原本那个他的办法,我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旭凤抬起手看看掌心这片刻间已经愈合了的伤口,低声道:“他曾将自己说得那样机关算尽,也的确曾想以之诱导我,但他却始终未真的向我解释过,为何执意要给我他的龙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