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十三年。
是终于等到他重生的讯息时惊喜的泪光。
是听说他身入魔籍时惶惑疲惫的寂寞神色。
……是痛到了极致的一颗陨丹。
他看到润玉每每瘾症发作,蜷起血肉模糊的龙尾缩在一片狼藉的床褥上,痛到眼前似乎现出幻象,再对着幻象里的人神色恍惚地呢喃。
「旭凤……冷……」
他看到润玉拖着支离伤躯淬净龙髓之中氤氲的水系灵气,逆势而为几乎要去他半条性命,可面对声泪俱下地劝阻他的邝露,他却摇头将她推开。
「这是要给他用的东西。冰炭不同器,若不将水系灵力祛尽了,我怕反而会伤了他。」
他看到润玉将掌心攥出了血,终于还是将那串属于荼姚的灵火珠放入了先贤殿;看到润玉招来破军星君命他带兵赴往魔界相助自己,又嘱咐不必让自己知晓;看到润玉一封封地重读他写给他的信件,动作小心谨慎得连折痕都不敢多添一道,唯恐将那些信纸揉搓得脆弱破损……
……种种,种种。
梦境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润玉跪在亡母画像前,满身满面皆是旭凤从未有机会见过的无助彷徨。
「……娘,孩儿真的撑不下去了。原来情爱一事,果然是会要人绝望至此的……孩儿信了。」
他对着簌离画像叩拜三次,伸出右手,现出掌心一颗丹药。
「陨丹断情,若孩儿无法敬您爱您如昔……还请恕孩儿不孝。」
咽下陨丹的那一刻,润玉攥紧胸口的衣料伏在了地面上,似有极剧烈的疼痛让他连腰都直不起来。他咬着自己的手指,喉中发出垂死幼兽般软细痛苦的呻吟,将身体慢慢地蜷了起来。
「旭凤,旭凤……」
那是他最后一次用那样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眷恋的,不舍的,疼痛的……
——那样深爱着他的,声音。
一场大梦终结,蓝色梦珠散作浮光流影,旭凤却还怔怔地望着那处虚空。
半晌他轻轻笑了,然后越笑越大声,渐渐地,简直控制不住自己了一般。
“哈哈……哈哈哈……!!”
旭凤死死盯着梦珠消失的地方,大笑落泪。
原来这竟就是……润玉那所谓的“不记得曾爱过”啊……
他终于想起润玉失去母亲之后的质问,想起他第一次交还自己送与他的东西,说出那一句“我不需要你了”。
原来润玉最深重的绝望并非发生在洞庭湖畔,亦非在雷罚业火之下,而是就在他这个爱人面前,在他脱口而出的一句轻飘飘的言语里。
便是从那时起,润玉逼迫着自己,下定了一个最狠最痛的决心。
他将自己无可言的爱情封棺入殓,亲手埋葬,棺上尘浸透指尖血,也倔强得不肯流一滴泪。
他也曾指望过这份爱意终有一日还能重新破土而出,可那将自己生命中最难割舍之物生拉硬扯着除去的疼,从无一刻消减。
他的疼痛经年不安,他在这份痛苦中辗转十三年。终于疼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一颗陨丹入喉,宁断情绝爱,也好过如此这般摧心戮胆地痛下去。
而在那样的一段岁月里,旭凤甚至从来都不知……他曾痛过。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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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您的好友邝露携一个(精神层面的)大嘴巴子上线
二凤被真相毒打到三观崩塌x
邝露的心情=“陛下受了那么多苦怎么可能让你这傻帽什么都不知道地偷跑”(70%)+“事到如今能把陛下拉回来的人也只有这个傻帽了”(30%)
……说白了还是想让润玉幸福,唉
第六十四章
选妃那日之后,天魔二界相继出了大事。
先是天帝润玉无端震怒,竟将追随他多年的心腹上元仙子贬谪下了狱,甚至连罪名都未给出。又派出重兵把守一重天,封闭了天魔二界的来往通道。此举让二界中人着实吃了一惊,竟不知该说这算昏君还是暴君之行。而紧接着,魔界又传出消息,道魔尊突然闭关,魔界一应大事尽交予卞城王鎏英代理。
鎏英看着一众臣子吵吵嚷嚷地讨论魔尊怎么刚办个选妃会就突然闭关,还能是被一众美色冲岔了气不成,只觉得身下的王座架了火似的烫得她浑身不自在。与下首的燎原君对视却只得到一个无奈愁苦的眼神,她一时怒从心头起,恨不得抓着殒魔杵冲到旭凤面前一把甩在他脸上。
他们当然知道旭凤不是真的闭关,也知道旭凤在哪里,只是他的去向不能对旁人说,不然现下六界讨论的就不是魔尊闭关,而是魔尊疯了。
前日燎原君到卞城王府拜访时,她尚抱着自己的小儿子坐在院中看暮辞教长女卿天练剑,正是合乐安稳的时候,直到燎原君取出殒魔杵递向鎏英。
“这是怎么回事?!”
鎏英将幺儿交到丈夫怀里,转身厉声问道:“凤兄人呢!”
“……尊上说,他现下没空也没心思举行传位大典,让我把信物带来……”燎原君面色灰败,低声慢慢道,“由你继任魔尊之位,对外只说他失职失政便可。”
“开什么玩笑!他这是又被天帝怎么了?!”鎏英语气半是惊怒半是担忧,“他现下在哪?我要见他!”
提及旭凤所在,燎原君的脸色更惨淡了一点:“他……他在忘川。”
“忘川?他去那地方做甚……”鎏英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他是要饮下忘川水忘了天帝吗?”
“不。”燎原君否认道,“他似乎是去找东西,不过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又难免带上了一丝苦闷。
“不过想来那东西……总归与天帝有关吧。”
鎏英原本还不理解燎原君这话,直到真的见到了旭凤时,才算理解了这话的真意。她原本以为旭凤再怎么样也总该是在忘川岸上,见到了旭凤方知,他竟是在川水之中找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忘川水腐肌蚀骨,纵修为再高也不得豁免,鎏英乘了船接近他,待到近前一看,便见旭凤身周的水都是带着血色的。旭凤本人却恍若不觉,始终在水中摸索着搜寻,偶尔潜入水中,再起身时,连脸与肩颈上都尽是血迹了。
除了天帝,这世上哪还有能让他疯成这样的人或事……若说鎏英见到他之前还存了劝慰他的心思,现下见他这疯魔模样却是连开口都不敢了。她对着旭凤始终忙碌的身影嗫喏半天,只讷讷言道自己愿意暂代魔尊之位,若旭凤有朝一日愿意回去,自己定会将魔界完璧归赵云云。旭凤也不知听没听到,只背对着她摆了摆手,又潜入水中去了。
鎏英不知他究竟在找什么,也没敢开口去问。只是看旭凤那模样,她却真心希望旭凤能早些找到那东西,也好停止这自我折磨一样的行为。
……然而其实她该问的。
如果她能问,她就会知道纵旭凤有通天的能耐,也休想在这忘川中找到那东西,也就会知道旭凤的行为从一开始就不是寻找,而是彻头彻尾的自惩。
——他要找的是一条红线,一条早已不知道随着水流飘荡去了哪里的红线。
一条曾缠绕过他爱人的手腕,后又被那人亲手弃入忘川的红线。
真的不好找。旭凤在忘川水中摸索着,一边恍恍惚惚地想。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这附近徘徊,自润玉当年抛下红线的地方开始,一寸寸地摸索,再慢慢向下游推进着去寻。不饮不食不眠不休,也终究是没有找到,或者说注定就是找不到的,但他还是很认真。
浮出水面换气时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接着就被手上渗着的血迷了眼睛。有些无奈地想着自己又忘了这事,旭凤调动灵力拭去了眼前的血污,却没有去管自己一身的伤。左右等下还是要再添上的,他也不浪费灵力去治。
他现在看起来着实狼狈。忘川水不会腐蚀衣料,但他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却没有一寸完整。水流蚀去他的肌肤,袒露出赤红的血肉,而他强大修为带来的自愈能力却会让他的皮肉以极快的速度覆回伤处,如是反复。然而即使生受着这等放在旁人身上便是痛不欲生的酷刑,旭凤却恍若不觉,甚至还想着,可以更疼一些。
再疼一些吧,疼到他无力思考,甚至无力呼吸,便不用去想润玉,去想自己加诸于他身他心的伤害苦痛。可笑他竟曾怀疑过润玉与旁人在一起,也不知他如今这一身层层叠叠的伤,能不能还得起那满地染血的龙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