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幻想,在屈支国提出要迎娶我时,便全部破碎。
那天,我穿上嫁衣,被崔衡玉搀扶着,一步步迈下大殿的台阶。那是我离他最近的一次。
也是最远的一次。
我是屈支国的王后,而他是送嫁的使者。
来到屈支国这一年多的时间,我无数次想要敲开他的房门,与他缠绵悱恻,看他为我动情。每一次我都忍住了,忍得极为艰难。有时,我甚至羡慕一个舞姬,身上没有重担,可以在崔衡玉身上任意索取。
为什么我要爱上崔衡玉,明知他生性浪荡,却仍因他沉沦。
也许他是我的劫吧。
但愿,他只是我一个人的劫,不要是大唐的劫。
我会继续忍下去,尽管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忍。只好,不去见他,不去听他的消息。慢慢地,这感情就淡了吧……
遣唐使:
我被谭女官说动了,我决定帮她。
她八岁入宫,不出意外的话,是要在公主身边服侍到老的。
可她想念家乡,想要脱离公主、大唐和西域,回到那我没见过的鱼戏莲叶、船影憧憧的江左。
她今年十八岁,还是有可能找到一个条件不错的夫君,美满和乐地过一辈子。若是再晚几年,合适的男子都已成婚,剩下的选择,不是续弦、就是做妾,要么孤独一生。一个单身的女子容易受人欺负,那种日子也不比留在宫中好。
所以,现在是谭晟最好的机会。
烛台上燃烧了一半的烛火,已颓然呈熄灭之势。我连忙拾了剪刀修剪烛芯,微弱的火苗才复又强盛起来。
世间的女子还真像这烛火。风吹会灭,没人修剪也会灭,烛台倒塌、掉落地上也会灭,可她们却无能为力。她们弱势到连根草都不如,即便如谭晟一般满腹才华、智慧过人,都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只能一生被困在公主身边,哪怕真能逃回家,也只能靠嫁人来保证自己的生活。
她很可怜,所有人都很可怜。
人就像秋天唐宫里掉落的树叶,有的掉在水里,随水被污;有的掉在地上,被人捡起来夹在书中……万事瞬息变化,谁又不是在随波逐流呢。
我把这些想法告诉谭晟,她觉得我想得太悲观了,安慰了我很久。
真奇怪,她才应该是被安慰的那个啊。
第8章 女官篇08
公主女官:
该怎么让公主放我走呢?
故意犯错,被驱逐出去?
只是度难把握,犯错轻了,公主怜惜我,只会轻轻揭过;犯错重了,那就是要命的事情。
夏四月说,他去向公主提议,说他想要娶我,求公主成全,公主一旦答应,他便以提前送我去维海国适应环境、并学习新娘礼仪为由,送我离开。
我觉得这个方法更不妥。夏四月是维海国王派向大唐的使者,妻子若是公主身边的女官,这便有了两国联姻的性质,日后要常常往来的,怎么可能任由使者的妻子跑回江左。
我笑夏四月想得太简单,他却说,若是我真的嫁与他,他也不介意,北国虽没有莲叶,却有小河,我想怎样划船都可以,冬季漫长,能看到一整夜太阳都挂在天上,如果我喜欢,他就带我去看。
我没有放在心上,随口应和他一句,继续想别的法子了。
后来,我才幡然醒悟。
如果我的归属权是属于公主的,那么我做什么都没有用,只有让公主心甘情愿放我走,我才能走,并且平安一生,不被追捕。
可我是公主的得力助手,跟在公主身边这么多年,我知道公主不少事,她怎么可能心甘情愿放我走?
我愁得头发都快掉了。
我在宫里,从老嬷嬷们身上学到过,杀人诛心。真正的兵不血刃,就是直击心灵,如何直击心灵呢,就要抓住对方的弱点。
公主的弱点,不就是崔衡玉么?
怎样才能用崔衡玉换回我的自由呢?
大唐公主:
我已许久没有见过崔衡玉了。我逼着自己动心忍性,立端行正,一心只想西域与大唐。我甚至花费许久刺一幅屈支王宫绣图送给国王,他很高兴,又要送东西给我,被我止住了,转而将相应钱财投入医疗与教化。
早在迎娶我时,国王就着人为我立传,史官送来了一部分初稿,他特意拿来给我看。我瞧着一桩桩一件件我的事迹,那些赞美我的话,不由有些脸红耳热,心里一阵发虚。
国王走后,我告诉谭晟,我这样的人,怎么配被写进史书呢。
谭晟告诉我:“史书里尽是些两面三刀的人,也不乏虚假传记,怎么他们能进史书,公主就不能了呢?后世人看前朝,皆是论迹不论心,只要你是为了大唐在做事,心里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呢?阴暗的念头谁都有过,这不是错,只要不付诸行动,就仍然是个高尚的人。”
谭晟从小就陪我读书,知道很多道理。我又问她:“你说,古之圣人会生出邪恶的念头吗?”
她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我问:“什么解释?”
她答:“就是字面意思。如果圣人死了,大盗就会消失,那不就意味着,圣人就是大盗吗?极正便是极恶。世间阴阳相对,正恶守恒。你我皆是普通人,心里那点小恶,又能影响什么。”
忽然间,我和她相视而笑,笑得瘫在床上。
一切烦恼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大唐使者:
公主身边的女官忽然跑来问我,身为大唐的使者,只要是有利于大唐的事,是不是我都愿意去做?
莫名其妙。
怎么公主身边的人都神经兮兮的。
我打算绕开她,她却重新拦住我,问我:“想不想早点完成出使任务,离开公主,回到大唐?”
我告诉她:“不想。”
公主身边的女官跑来问我奇奇怪怪的问题,肯定没好事,我得躲远点。
几日后,我和遣唐使夏四月一起品茶,他忽然对我说,有一件事困扰他很久了。
我与夏四月十分投缘,听他有所困扰,很想为他排忧解难,便洗耳恭听,却没成想听到他说,他倾慕我许久了。
我一口浓茶喷了出来。
他向我靠近,握住我的手还想说什么,我一头撞向他,撒开丫子逃走了。
没过几天,女官谭晟又跑来问我,是不是有利于大唐的事,我都愿意去做?
这次我静下心,问她究竟是什么事。
果然如我所料,她说遣唐使夏使君恋慕我,想要与我结露水之缘。
我问她,这种破事跟大唐有什么关系?怎么就利于大唐了?
她竟然回答我,夏四月远来是客,为了表达大唐的好客之情,只能牺牲我了……
我又问,和夏四月相约一晚,对于我的出使任务有什么帮助?
她说,若是做使者做到这种份上,不是大愚就是大忠,陛下一定会看到我为国效力的诚心的。
我信你个鬼!
……什么狗屁逻辑。
我怀疑他们有阴谋,在下圈套给我跳。便假意答应,静观其变。
谭晟替夏四月传话,约我廿三夜晚,棠梨院相约。
廿三夜晚,不正是屈支小公主的寿宴么?夏四月心系屈支公主,人人皆知。他假意邀约我,会不会是想借我引来屈支小公主?
又或者,这是个一箭双雕之计。
以我为诱饵,夏四月可以引来屈支公主,大唐公主可以得到我。公主身边的谭晟和龙圣祐则负责拖住屈支国王。
我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为了两国安宁,更为了我自己,我绝不能让公主得逞。
遣唐使:
今日明明是屈支公主的生辰,我却完全没精力去想送她什么。我与谭晟密谋之事,成败在此一晚,我的精神紧张到不容我考虑其他。
晚宴之上,我装作不胜酒力,悄悄离席,来到棠梨院旁边的树丛之后躲着,待见到崔使君相随而来,且没有其他人跟着,我才悄悄走出来,进院内与他相会。
崔使君丝毫不拐弯抹角,见面第一句,就是告诉我,我想与屈支公主怎样都随我,但若我与公主合作,帮助她背叛屈支国王,崔使君就一刀捅穿我胸腔,以杀人案掩盖今晚的桃色交易,我们这些人,一个都别想跑。
我不知道究竟谭晟对他说了什么,竟让他有了这种误会。我并没有想与屈支公主怎样,也绝不能让崔使君一刀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