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一点,我觉得总该拿她一些把柄。我垂眸望着她的发髻,伸手拔下她一支发簪,又随意插回去,反手又将她衣衫拂乱,对她说:“出去吧,你的大恩我不会忘,你不是要我的诚意么?这就是我的诚意,我把我的名声和清白都交给你了。”
她低头望了望自己,又抬头,笑意盈盈的眼神中多了一分犀利:“崔使君拿我寻开心呢。我若是这样出去了,可怎么说得清呀?”
我装作纯良说道:“让别人看见你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好?若是你以后在唐宫混不下去了,就来找我娶你。只要我平安,就能保你一生富贵。”
我最后这句话一语双关,意在提醒她,只要你不对我动手,我自然会将你的恩情记一辈子。
龙司药没有什么反应,向我盈盈行礼:“那我就谢过崔使君喽。”
我与她这一番斗智斗勇之后,龙司药终于告退了。萧瑟冬日,我累出了一身汗。
第26章 琴师篇06
女官:
陆校书郎教习大唐礼仪,常年与王亲贵族打交道。我从陆九郎那里打探来了消息,康国欲与屈支联姻,送了联姻公主与使臣,不出意外,年后就能到达屈支。
只是不知,这联姻公主是来嫁与谁的。
虽然听说国王的弟弟要选妃,可至今也没个动静,说不定就是在等这位公主。可陆九郎提醒我,康国大老远送来一个联姻公主,怎么会放着国王不嫁,却嫁给国王的弟弟?
我觉得很有道理。怕公主不舒坦,便憋着没告诉她。
这日晚饭过后,我扶着公主在庭院内散步。公主忽然说:“仔细想来,龙司药的话很靠谱,我这么努力都怀不上,说不定不是我的问题,是国王的问题。”
我轻咳一声,提醒道:“公主慎言。”
公主又说:“崔使君说得也很对,就算我生不了孩子,我给屈支带来的一切都足够支撑我的地位了,屈支少不了对大唐的供奉,也少不了对我的尊重。”
“公主?”我有些不安,凝神静听。
公主说:“晟晟,我想叫龙司药想想办法,替我制造一个怀孕的假象,过上两三个月,再假装流产,从此以后便装作伤了身子,悉心调养,既不用替国王生孩子,也不用侍奉国王了。你觉得怎样?”
我沉默,而后说:“公主不必——”
公主却没让我说完。
“晟晟,我知道国王对我很好,这样骗他难免不仁不义。可是,毁了我本该拥有的平淡生活的人,也是他啊。抛去国家道义来讲,我跟他应该是仇人才对,可我却要与他相敬如宾,帮他开化他的国民。”
我忍不住:“公主,你是大唐公主——”
“是啊,正因为我是大唐公主,他对我好是应该的啊。他娶的并不是我,而是大唐的力量。若我是一个小国的公主,是一个依附于屈支的国家送来的公主,我又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呢?晟晟,我对屈支国王已经仁至义尽了,也自认做好了和亲公主该做的事,从未逾距。我只是不想再面对一个大我很多年岁、我也不喜欢的人了,这样都不行吗?”
夜间干冷的空气冻得我面颊发僵,我的嘴唇也变得迟钝了很多。
但我这颗滚烫的心却异常坚定。
“公主若想要万古流芳,谭晟便为你出谋划策;公主若想要平淡度日,谭晟也陪你粗茶淡饭。”
我低垂的眼眸,看到公主紧紧握住我的手,笑着说:“我们说好了,晟晟。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
遣唐使:
我在大唐学到过一个词,叫白驹过隙。
现在想来,时间其实跑得比马还要快。仿佛昨天我还在元旦宫宴上观看乐舞,今天就又出现在这里了。
崔使君在我身边一边喝酒,一边说:“徐琴师不在,这宫宴的乐舞排得可真没有意思。”
一众舞姬中,领舞的那个姑娘格外显眼,身姿窈窕,舞蹈张弛有度,一抬肩一回眸,皆是不同的风情,一个眼神便是一个故事。
我正想说这场乐舞不错,刚推了一下崔使君,却蓦然想起那个领舞的姑娘,不就是去年宫宴上吸引了崔使君的那个吗?
崔使君被我推一下,却久久等不到我说话,便主动问:“四月,怎么了?”
我说:“你看站在最前面的姑娘,是你去年最喜欢的那个舞姬?”
“唔。”
我抑制不住赞赏:“你不觉得,过了一年,她跳舞跳得越发出彩了吗?”
崔使君赧然一笑,抬起酒杯挡住半张脸:“我没你这么厉害,我可看不出她跳舞是出彩了还是黯淡了。我对舞蹈没什么兴趣,只是喜欢看漂亮的舞姬罢了。你喜欢看,就多看几眼。等徐琴师回来了,我带你去看他排舞——”
提起徐琴师,我正想说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开口刚说了个“徐”字,便听到殿外一阵骚乱,似有欢呼声,又似有喜极而泣之声。
骚乱越来越近,殿上的乐舞都停止了,整个宴席都在交头接耳,问怎么了。
崔使君压在我肩膀上朝外面张望,我耳边嘈杂混乱,什么都听不清,冷不防被崔使君大力摇晃几下,听到他的兴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徐清濛回来了!四月,我们琴师回来了!”
第27章 琴师篇07
屈支公主:
琴师徐清濛在大唐的事迹,哪怕我远在西域小国的宫殿中,也有所耳闻。
其实徐琴师这个人,我之前是完全没有印象的,若不是有西域人学了中原的乐器来我面前演奏,我根本就不知道大唐还派了个琴师过来。我也是在徐琴师的故事流传开之后,才骤然发觉还有这等人物,随后骄傲的心情油然而生。我总觉得,徐琴师来了我屈支之后才在大唐扬名,多少是有我屈支的功劳的。
我特意打听过消息源头,据说是大唐公主和大唐使者接到大唐友人的来信,信中提及徐琴师为大唐将军抚弦而歌的故事。
公主告诉了女官,女官告诉了校书郎,校书郎告诉了侍女,侍女告诉了绣娘……
崔使君那边,则告诉了司药和遣唐使,他们又告诉了将军的铁匠木匠朋友,铁匠木匠又告诉了画师、宫女……
再由大唐的宫女传给屈支的侍女,侍女再传给哥哥、我……
使团中的琴师在大唐扬名,就连我们屈支都觉得与有荣焉。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我们自己培养出的琴师,去了大唐就大放异彩一样。今年冬季,整个屈支王宫都在为徐琴师欢呼。
我一心想知道在大唐江左被千人歌颂、万人追随的琴师是何等风度,是以一直盼他回来,盼了一整个冬季。所幸苍天不负,终于让我在元旦宫宴等来了他。
徐琴师踏进宫殿的那一刻,席上所有大唐或屈支的官员侍人都在呼喊,有人在说:“徐琴师回来了!”有人在说:“徐琴师别来无恙!”有人在说:“徐琴师身体安好?”
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震荡耳膜,却令人异常激动。最后席上的声音竟奇迹般地合成一股,所有人都在拍手大喊:“徐琴师!徐琴师!徐琴师……”
就连我也忍不住跟着跳起来喊:“徐琴师!”
我的声音一出口就淹没在众人的声音洪流之中,我非但没有泄气,反而越喊越大声,跟着一起拍手,叫徐琴师解琴而歌。
徐琴师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走上歌台的同时也在不断行礼,不忘本分。
他的头发被西域的风沙吹得乱糟糟的,明明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眼角眉梢却充盈着沧桑感。
徐琴师抖开包琴布的时候,一阵沙风也跟着被掀出来,落满歌台。
可他却丝毫不显狼狈,风度翩翩地跪坐下来,双手在琴弦上一放,偌大个宫殿里,顷刻间鸦雀无声。
随着琴师手指拨动,一阵乐音流转而出,绕在我心头,绕成一个解不开的结。徐琴师的身影时而虚幻,时而真实。光影落在他身上,他就像一个秉烛的独行之人,肆意穿梭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有时,他遥不可及;有时,他又端着蜡烛将烛泪滴在我心上,烧得我热泪滚烫。
虽然我不认识他们的李将军,但我想,李将军一定是一个天神一般的将军,不然怎么能配得上徐琴师天仙一般的曲子。
我这个深居西域孤陋寡闻之人,竟也有听到仙乐的一天,实乃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