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宓深吸一口气,她抬手缓缓摘掉头上帷帽,遥遥瞥了眼窗外的远山,正是暮色四合时分,西天的晚霞只剩一片暗淡的金红光彩,几只大鸟抖着翅膀掠过树杪错杂勾勒的天际,隐默在远处连绵的苍山后面。此刻,她脑中徘徊不去的都是上一世宇文攸躺在病床上的模样,任凭怎么回想,都想不起刚成婚时宇文攸的样子了。
“在看什么?”
李汝宓想不到宇文攸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缓缓行了个礼,才开口说道:“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宇文攸一双漆黑的眸子转了转,注视着她说:“是啊,倦鸟归林,天就要黑了,小姐却还要赶着出城,是何所思?”
李汝宓仍然不看他,静静道:“妾身的马车出了问题,错过了出城时间,还望殿下放行。”
宇文攸问道:“你家里人呢?”
李汝宓道:“父兄都在家里。”
宇文攸挑了下眉,“他们知道你出城吗?”
李汝宓摇头道:“不知。”
宇文攸皱眉笑了,问道:“能告诉我原因吗?”
李汝宓摇头道:“妾身不恭,恕难奉告。”她什么都不能说,因为牵扯太大,唯今之计只有等,等父亲李昶赶来,将她带回去,至于回去之后的煎熬,她想,总能慢慢挺过去。
想不到自己筹划了那么久的逃婚,最后竟然这样惨淡收场,李汝宓心中浮起阵阵苦意。
宇文攸碰了个钉子,眼中带着审视,盯着她看了一瞬,语气冷了下去,“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职责要遵守,只好委屈小姐在此处待一会,等你父兄前来了。”他说着起身向外,走去找人去李府传话。
李汝宓松了口气,行了个礼,侧身站在一旁。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暮色昏冥中,李汝宓心想,如果能抛弃上一世的记忆,和外祖家的那些血仇的话,自己此刻是该感激他的吧?毕竟他没有让她太过难堪。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汝宓听见门外响起噪杂的人声与脚步声,她知道是自己的家人来了。
赶来的是李昶,因为李昶对李寔禁足,李寔得到消息后,虽然强行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却没能走出府门。
李昶与禁军统领交涉一番,又与宇文攸寒暄几句,便带了李汝宓回府。
马车在宽敞冷清的街道上缓缓行过,八月底的天气,到了晚间,已有了凉意。有风吹过街道,偶尔拂起车帘,可见天际寥落的星子。
李昶黑着脸坐在车内,李汝宓垂头坐在另外一侧,她在等着父亲开口,她知道,李昶也在想着如何跟她开口。
李昶终于开口了,开口前,他习惯性地闷咳了一声,“知道齐王为何不直接送你回府吗?”
到底是在官场中浸淫了多年的父亲,一语便道破了关键所在,李汝宓心思敏锐,瞬时洞悉了李昶所指,汗颜地垂下头去,“女儿方才没想到这个问题。”
李昶在昏暗中看了她一眼,低声解释道:“皇帝器重为父,不过是因为为父敢公开拥护他代周自立,你与齐王的联姻,你当只是景皇后的意思吗?那其实是皇帝授意的。可是如今大梁开国已十载,百姓安居,百废待兴,人心已不再思周。大梁的根基慢慢稳固起来,为父的拥护,便不显得多么重要了。故而,今天齐王故意拿大,其实是一种警示,警告我们要安守臣子的本分。”
李汝宓低声道:“女儿惭愧。”更惭愧的是,“方才还对齐王生了两分感激之情。”
李昶又闷咳了一声,“你感激他,也是应该的,毕竟,他替你留足了体面。”
李汝宓缓缓摇头道:“不,那其实是他的体面。”她是宇文攸的未婚妻,夫妇一体,她的体面,也是他的体面。
李昶震惊地看了女儿一眼,只觉得以前有些太忽视了这个女儿,他默默想,虽然不是个儿子,但,也该满足了,人要学会知足。他心里是欣喜的,脸上却不流露出来,“你能想明白这些,很好。你母亲没有白养你一场。”
李汝宓知道父亲说的是她的生母徐氏,父亲极少提起母亲,尤其是在他们兄妹面前,她不禁抬起头,怔怔地望向父亲,片刻后,她听见自己这样问道:“父亲,你想起母亲,可曾难过过?”
昏暗的马车内,幽暗模糊了李汝宓的五官,只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来,李昶望着这个轮廓像极了前妻的女儿,心中钝钝地一痛,闭上了双眼,“她是我的发妻,岂会不难过。”
李汝宓亦是第一次听见父亲如此忧伤的声音,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总是威严的,疏远的,杀伐决断的,面对杜氏的时候,又会露出令人厌恶的谄媚做作来。她心里有一道坚硬的东西慢慢瓦解,她知道自己在心里已经同父亲和解了,然后,她这样向父亲承诺道:“父亲大人,女儿不会再逃了。”语气异常诚恳。
难道是命中注定自己一定要嫁给宇文攸吗?既然连再活一世这么荒唐的情形,都无法逃避这样的宿命,那就嫁吧,只要婚后不再重蹈覆辙就好。可想起再要与那个人做一世夫妻,李汝宓心中又浮起了复杂的滋味。
李昶愣怔了片刻,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来,伸出粗大的手,欲要如她小时候那样,捏捏她的脸,在手触及她脸颊前,犹豫了一下,最终落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好,很好。”
李汝宓也露出笑脸,沉吟片刻,又说道:“为保无失,请父亲不要再责罚哥哥了。”
知道内中详情的人并不多,如果回去把儿子再打一顿,势必更加引人侧目,发人深思。为掩人耳目,只能息事宁人。
李昶对儿子的怒气饶是不小,当下叹了口气,闷闷地“嗯”了一声,半晌,又道:“就怕他性子执拗,又闹出什么事来。”
李汝宓温言道:“我去同哥哥说,他应该会听的,请父亲放心。”
李昶点头道:“也好。”
不觉马车已到了府门口,李昶临下马车时,又对女儿叮嘱道:“我方才对齐王殿下讲,你出城,是要去洛阳白马寺,为你母亲还愿,为了不让你后母多心,只有你祖母知道内情。”
原来父亲是这样替自己圆谎的,她点头道:“多谢父亲。”
李昶见女儿一点便透,很是满意,又吩咐道:“我会安排一下,三日后,送你去一趟白马寺。”
“是。”李汝宓明白父亲这是做戏要做全套的意思。
白马寺远在洛阳,从许昌到洛阳,路途遥遥,李汝宓忍不住又动起了心思。
第6章
宇文旷虽然是宇文攸从弟,但两人年岁相近,故感情更比别人亲厚些,自从宇文攸开府后,宇文旷就时常宿在这里,今晚也不例外。
王府的长史王齐见齐王喝得酩酊大醉,一步三摇,忙上前搀住,“殿下仔细脚下台阶。”
“阿翁,你去过白马寺吗?”宇文攸一副醉态爱,连吐字都含糊。
王齐一边吩咐侍者们去准备醒酒汤,一边答道:“白马寺远在洛阳,老奴不曾去过。”忽然听见身后扑通一声,一回头,原来是博洋侯宇文旷摔在了地上,又长吁短叹着令人速去搀扶。
“阿翁,我想去白马寺。”宇文攸语气透着央告,撒娇一般。
“殿下想去寺庙,许昌城就有许多,咱明日就去、去护国寺,那可是全许昌最气派的寺庙。”王齐随口哄道。他是看着司马攸长大的,虽然司马攸已经是齐王了,他却还把他当成小儿看待,况且如今这个模样,也与小儿无异了。
“不去护国寺,我就要去白马寺。”宇文攸揪着他的袖子不依不饶。
王齐无奈道:“好好好,去去去。”
宇文攸兀自一笑,闭上眼就昏睡了过去。
终于把宇文攸在房中安置好,又去看过博洋侯,王齐擦着额上的汗叫来了日间陪着宇文攸出门的侍卫。
“殿下怎么会喝这么多酒?你们也不劝着。”
侍卫道:“殿下高兴,劝不住。”
“好好的为何又要去洛阳?”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最后其中一个支吾答道:“回来的时候在城门口碰见了车骑将军。”
王齐见他们说话不利索,不耐烦道:“这跟去洛阳又有什么关系?”
侍卫犹犹豫豫,“好像是车骑将军家的女眷要去白马寺……”
王齐瞬时就懂了,低头发了一会儿愁,又抬头向那侍卫吩咐道:“告诉今日跟着出门的人,这件事情不许再议论,府中若是有人说起,就唯你们两个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