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倘若当真应了小弟的第二种猜测,那么万俟兄的计策中便存着一个极大的隐患;不将这叛徒揪出来,不但行刺不成,只怕任大哥和那位风姑娘也会枉送性命,连带着铸剑山庄上下——”
任剑南身子一僵。“贤弟的意思是?”
江瑜低下头,正要说些什么,屋外忽然传来笃笃的敲窗声。任剑南开门一看,原来是冒着酒气的傅剑寒。
“任兄,整日窝在屋里闷死啦——不如我们去岛上四处逛逛?”
任剑南正要推辞,江瑜却站了起来,道:“不错。这岛上林木甚多,或许有不少可以藏身之处。任兄,不如我等兵分三路,将这座岛上的地形摸一摸?”
傅剑寒大喜道:“正该如此。那我就去南面的那片荷塘,还有西边的那块林子——” 屋内两人还不及答话,他便一溜烟地没了踪影。
江瑜奇道:“这位傅兄还真是急性子。对了,任大哥不妨去岛的北面散散心,小弟便留在此地,探探这水阁之内的深浅。”任剑南点头道:“如此甚好。”
江瑜目送着他提剑出门的背影,唇边忽然挑起一抹浅笑。
却说傅剑寒一路狂奔到三日前登岛的地方,在岸边东张西望。载他过来那只小舟仍陷在淤泥里,被满满的荷叶遮盖了大半,从稍远处几乎难以察觉;可惜撑船之人已多日不知去向。他只得转身走向西面,口中念叨着无趣无趣;没一会儿功夫便入了林子。此地地势渐高,生着许多高大的乔木。傅剑寒灵机一动,心道倘若爬到树顶,不就能够俯瞰整座孤岛的地形样貌了?
他一向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于是一口气喝干了葫芦里的残酒,挑了一株最粗壮的老槐,手脚并用地攀了上去。结果方从树冠探出头来,便瞧见一丈开外的另一棵树梢上立着一人——可不就是三天前载自己上岛的船夫!此人换了一身靛蓝锦袍,外披月白大氅,乌发高束,双目轻阖,仿佛在调息养神。傅剑寒这才觉得三日前他撑船的时候虽也不太上心,到底还算装了个样子;换了装扮后便丝毫不再掩饰,一身的贵气、霸气、冷厉倨傲之气,怎么看都是个惯于发号施令,颐指气使的人物。
自己爬上树的时候他一定早就发现了,却装模作样地不睁眼;傅剑寒心里头这么想,面上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船家,傅某找得你好苦。”
那人总算抬起眼帘,明明一副惫懒样子,却因夕阳晚照,映得双颊红润,眸光潋滟,让人无端生出几分怜意。“大侠是急着来还债?不是已经连船都送了你,还有何可惦记的?”
“傅某见船家这样阔绰,想再讨点彩头——不过得先问过兄台姓甚名谁?傅某总不好一直船家船家地唤你。”
“名字不过是个称呼,叫一声爷爷就可以了。”
傅剑寒放声大笑。“小兄弟,你可真不害臊。就你这模样,做傅某的弟弟还嫌年轻——” 话未落音,那人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出手,几枚枯叶如飞刀一般破风而来,片片瞄着傅剑寒的要害。傅剑寒脚下一个趔趄,这便跌下了树顶;但他在下坠的同时拔剑飞快一削,竟将十尺之外蓝衣人所立的树干一举劈断。
蓝衣人也从树顶上落了下来,面上隐约含笑。傅剑寒心知中计,回剑挡在胸前;蓝衣人从指尖弹出的真气如有实质,击在剑身上竟发出敲钟击磬般的铮铮脆响。傅剑寒被逼得急了,在落地之前对准那人连出七八剑,每一剑都是无迹可寻的快招,认穴也奇准,招招点向膻中、鸢尾等死穴。那人将十指收回,在身前轻拢快捻,单凭掌上的气劲便将傅剑寒的剑气化解。这二人在落地之前便交手了好些回合,若是旁人见了如此凶险的过招,定会为这是一对生死仇人在以命搏命。
但这两人察觉棋逢对手,渐渐却有了些乐在其中的意思,出手也愈发不藏招。傅剑寒见那蓝衣人始终赤手对敌,手上却是拳、掌、指、爪换了又换,不知生出多少变化,其中随行恣意的姿态,又与自创的“东鳞西爪剑”暗合。他越战越喜,不顾天色渐暗,忽然大喝一声:“且住!”
蓝衣人没料到他说战就战,说停就停,一时间右手已经扣到了他的喉管上。他见傅剑寒双手下垂,剑尖垂地,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不禁大奇:“怎么?”
傅剑寒满心满眼都是不加矫饰的兴奋:“这位兄弟必定是剑术的高手。没瞧过阁下用剑,傅某死也不甘。”
“……”蓝衣人心中转过万千念头,都是在猜测这人要如何使诈,可是实在想不出什么招数能用脖子给人下套。他几次打算收拢手指,最终仍是抗不过一念好胜好奇之心,于是放手倒退几步,冷笑道:“好,就让你瞧瞧本座的剑。”
傅剑寒见他伸手去解腰带,大惊失色,忍不住低头假咳两声——却见那人不过是将一柄软剑缠在腰间,此时剑身弹直了,在初升的月色下,白得有如一道雪光。他还来不及赞一句好剑,丝丝冷意转瞬便逼到了鼻尖上。
说时迟,那是快,傅剑寒猛地倒腰后仰,躲过刺向面门的一剑,随即反手还击,一招“风云际会”荡向对手的下盘。这一剑却落了空,待傅剑寒变招时,下一道凉风已然削到他的耳后。间不容发之际,傅剑寒却罔顾自身,弃了所有自保的招式,剑刃不管不顾地向对手强攻——他的剑术不但取各家所长,且最擅利用对手的破绽;一旦被他抓住一个空隙,往往牵一发而制全身,即便只攻不守,也能令人处处束手束脚、不知不觉便落了下乘。然而眼前的蓝衣人不仅招式千奇百幻,身法又快如鬼魅,即便隐约瞧出了点滴薄弱处,也根本抓不住机会。傅剑寒此次出关以来,从未遭遇过如此可怕的劲敌,却也从未战得如此尽兴。
蓝衣人业已暗暗心惊。“这姓傅的是什么来头?江湖上何时出了这样一个高手,我竟无知无觉?莫非他便是前些日子杀了左长老的——” 他越想越觉得云遮雾掩,无论如何也猜不透;但他料定这人是装疯卖傻,下手也愈发狠厉。即便如此,过了近百招,仍是不能取对手性命。
又是几轮险招快打,忽听“砰”的一声闷响,两人如心有所感似的同时收了招——傅剑寒的脸颊、手臂上都划出了细细的血痕,而蓝衣人眯眼瞧了一会儿剑刃上被嗑出的缺口,突然甩手便将那价值不菲的软剑扔进湖里。
“……不打了吗?”傅剑寒舔了一口沿着腮边落下来的血,伤口一刺一刺地痛,却感觉心里跃跃欲试,欢喜得想杀人。
蓝衣人轻声嗤笑。“剑倒是不错。是铸剑山庄的幽冥?原来你是任庄主的朋友?”
“欸?你也认得小任?竟没听他提过——他可真不够朋友。”
“呵呵呵呵……”蓝衣人眉梢一挑,“任庄主是最讲义气的。他那是护着你。”
傅剑寒心道该不会真应了江小少爷的猜测,此人是魔教教主麾下的一员干将……又想起席间众人的窃窃议论,那教主最是好色如命,倘若他当真男女不忌,眼前这人恐怕是在劫难逃。脑袋里胡思乱想,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溜——方才交手时已经看清,此人这次总算穿了鞋;只是黑靴黑裤贴身得紧,衬得小腿极为修长。此时一道掌风呼啸而至;傅剑寒赶忙闪躲,可惜失了先手,被闯入身前半尺之内,长剑难以施展。瞬息功夫一袭蓝影便揉身而上,指缝间夹着一柄薄如蝉翼的镖刀,干脆利落地向他双目横抹。
“……好生无礼。这对招子是不要了罢。”
间不容发之际,傅剑寒反而松开手中佩剑,两臂强抱上去——这是坊间最无赖的打法,以身为刃,扭抱摔打,反折关节,无所不用其极,偏偏又以乱制序,以力制巧,隐约印证了武学上的至理。若非对手轻功实在超绝,险些被他拧断四肢。幸好蓝衣人也极聪明,并不占他兵刃上的便宜,而是一击不成便尽快脱出,忽近忽远地绕着他游走。傅剑寒只觉四面八方都是靛色,真真可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一不留神间几道手指的残影又贴到了眼皮底下,劲力擦过时几乎能刮下一层皮来。傅剑寒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近身功夫,几乎瞧得入了魔怔,脖颈再次叫人拿住了。
“好手!好招!”尽管被抓着要害,傅剑寒却由衷地赞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