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冷寂的屋内登时被烈烈火光照得亮堂许多。
燕宇看他动作轻车熟路,目光里不觉带上了几分好奇。陆少临拍拍手上的灰,理所当然地挨着燕宇席地而坐,也没落下那双眼里的神色,笑道,“燕兄现在才信陆某的好了?”
“以前走镖的时候这种事做得多,自然就熟了。”说着露出个遗憾的表情,“可惜夜里太暗,不然给你猎只野味来。这样的晚上,就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上次咱俩在洛阳郊外,我给你烤的那只兔子……”
他突然发觉自己说走了嘴,生生刹住了声,抿着唇带点慌张的望向道士,却见他听得认真。那双眼里总是飘着的细雪,此刻似乎被火光的暖意融化了,雪融冰消后,是一汪清泉。
“然后呢?”燕宇问。
“然、然后……”陆少临愣了片刻才回过神,再开口差点咬到舌头,“不是我自夸,那兔肉烤得可香了,酥脆诱人。可惜尽是瘦肉,塞牙。当时在野外,也没佐料,就这么吃了,你还啃光了一只腿。”
燕宇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抱着只兔腿啃起来的样子。
陆少临忆起往昔,整个人像沐在光里,浓密的眼睫垂了下去,兀自低低笑了起来,又道,“后来我才知道燕兄你爱干净,吃起来也十分讲究,酒馆里的饭菜没顺眼的宁肯不动筷子。没曾想那日野外烟熏火燎的,你竟由着我胡来……”
这般絮絮完了,他抬起头望见那衣衫整净的人被篝火投到破败积灰的墙面上的影子,突然心头一暖。果真,就算相隔百年,眼前这人也还是……
一双桃花眼弯了起来,少了心跳的胸口不知是苦是甜。
燕宇倒是不气,尽管陆少临如此眉飞色舞地在眼前谈论的仿佛一个陌生人。
他本该生气的。相识以来,他没少生过陆少临认错人了的心思。而方才听得他这般神采飞扬的回忆,眼前不知怎的竟也影影绰绰透出模糊不清的画面。
他想生前的陆少临必然也是这番模样,不,该是比现在眼前这个偶尔透着凄清的影子更亮堂更热闹一些,就是那样站在那个少言寡语的人身边,恨不得把世间万物都捧到自己眼前。
没空分辨陆少临此刻心底缠的那些苦涩又温柔的情丝,只觉得不想他笑得这般难过,燕宇径直伸手把身旁人的腰身揽入怀中。
反应过来嘴上此刻柔软的热度来自燕宇的唇时,陆少临整个人都仿若中了定身般僵住了。
他用力推拒,生怕无故损耗了对方的阳气,开口想说“燕兄不必渡气,陆某还撑得住”,却在张嘴时被人趁机夺了呼吸。
不是渡气。
只是一个吻。
温柔的,安抚的,燕宇给他的吻。
含着桃花的眸子骤然睁大了,又渐渐地,在唇齿纠缠间轻轻闭上。
鬼的手臂不知何时环住道士的颈肩。
第十二章 十二、
翌日,二人迎着晨曦的薄雾出发,在正午前抵达了城镇。
初进城时,陆少临仍是一派自在模样,只把燕宇当作刚下山的道士,见了城中新奇的玩意儿,便仿佛当地人迎客似的,拖着他谈论一番个中掌故。
燕宇无甚表情,也不知听进了几分。陆少临边眉飞色舞边偷眼观察他的神色,看他没皱眉就暗自放下了心。
直到他们路过一处镖局门口。气派的金色牌匾下,几个镖师打扮的壮士男子或站或蹲,许是刚成了生意,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兀的,陆少临停下步子,这一笑着实勉强,可以说是有些难看,却还是提着嘴角对燕宇道,“燕兄,能否等候片刻。”
见燕宇无言,便当是默许,自作主张拿了护魂伞遮着,径直向那些镖师走去。无形中竟有些不愿燕宇跟上来的意思。
那几位走镖的老远见一个晴日里打伞的影子近了,脸上也收了笑。纷纷站起身,迎着日头打量着这位神色古怪的俊俏小哥。
陆少临朝那几个人拱手施礼。
“诸位镖师,小弟有一事想要打听,敢问眼下这……”
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金灿灿的牌匾,金风二字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镖局的总镖头是何方高人?”
那几位镖师直勾勾盯着眼前的陌生青年,好像他方才出口的是什么异域的语言。静了一会儿,看陆少临一副认真的神色,才互相对视一眼,接着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较为年长的镖师拍着腿笑道,“这位小兄弟,恐怕是从乡下来的吧?”
“你在这江湖上随意打听一下,有谁不知道我们金风镖局江湖第一刀赵总镖头的名号!”
他抬着下巴,眼睛环视一圈,确信其他镖师也在不住点头时,那得意劲儿便又变本加厉起来。
“说道我们赵总镖头啊……”
年长的镖师似乎还想继续夸耀自家总镖头几句,就听一句轻飘飘的“多谢”,原本立在跟前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飘然至几丈外的远处。
“真是个怪人……”
明明日头正烈,每个人却似乎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一阵阴风刮过,不由得抚了抚发凉的胳膊。
“是么,原来并非本家接手……”
“也罢,这百年过去还能看到金风的牌子已是不易……”
心头缠上了些说不清是无奈还是不甘的苦意,眼见燕宇还面无表情地伫在原地等着自己,笑意又自如地浮在脸上。
“燕兄,走罢。”
燕宇没问他发生了何事,却并未挪动步子,一双眼冷冷瞪着陆少临似乎要把鬼的身姿盯出个洞来。
“燕、燕兄,怎么了……?”
陆少临被他盯得发毛,后颈泛起一层寒意。
燕宇皱眉,声音还沉着。
“你很高兴?”
“没、没。”
“那别笑了。”
陆少临那本就勉强挤出的笑意立刻僵在脸上。
“难看。”
直截了当下了结语,燕宇自然地接过陆少临手中的护魂伞,为他遮了头顶的白日向前走去。
陆少临怔了几秒,心思绕了几圈才反过味,明白眼前那人是在拐弯抹角地关心自己。物是人非带来的疲倦与无奈仿佛瞬间被冲淡了,他追着那抹青色的影子跟了上去。
二人一时无话,沉默并行了许久。
陆少临盯着脚下的石板路,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清了清嗓子,复又开口。这次那平素爽朗的声线少了几分调笑,多了些郑重。
“燕兄,刚才那金风镖局,百年前该是我陆家的家业。”
燕宇淡淡瞥他一眼,似早已料到他这般反应,静静等着下文。
“那时候,我是金风镖局的少镖头,燕兄是青城派的首席弟子。”
“说来也怪,燕兄的性子果真换了几世都不会变,倒叫人从不疑心认错。”
“初见之时,你对我也是爱理不理的样子。”
这是他们重逢以后,陆少临第一次主动谈起与自己有关的事。冷面寡言的那人方才蹙着的眉不知何时缓了下来。
“后来,为了让燕兄你认我这个朋友,陆某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眼前出现那一柄柄借走镖之便从各地搜罗来的好剑,如今他早已忆不起名字。还有一股脑儿塞进燕宇怀里的各式美食,和其他纷纷杂杂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赠予你的物件,起初你不留情面一概退回,后来倒是冷着张脸收了,却也不见回音。”
陆少临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刻意略去自己当初是如何软磨硬泡碰得满鼻子灰。
“后来,直到一次机缘巧合,我跟你回了青城派,才知那些赠礼都在你房里,被好好收着了……”
声音渐渐低下去,低沉的笑意在喉咙里滚了又滚。
燕宇见陆少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一时竟忍不住追问一句。
“后来呢?”
“后来啊……”
那双风流的眼不知何时闭上了。
声音是一片开阔,他唇角扬着幸福柔和的笑意,仿佛踩在一块发光的梦境上。而那梦中的情景,他早已看过千遍万遍。
“后来,我成了陆总镖头,把镖局的生意推过了江,整个大明都知道我金风镖局的名号。”
陆少临死在南方的水寨,殒命之时燕宇已不知去向数月。
他自然不知燕宇后来是何境地。
可他总是坚信着,无论自己生前身后,那人依旧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