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一抬头,庄奕站在阶上。
是庄奕,是他。
“那些事儿等会儿再说,我先给你介绍介绍。”院长指着身边比他高出半头的男人,笑呵呵道:“这位是庄奕庄医生,他是咱们国内首屈一指的心理学专家,也是咱们医院的合作医生。”
他回过头看向庄奕,无不自豪地说:“小庄,这个就是你出差前我跟你说的神经外科专家,咱们院新来的寻聿明大夫。哎呀你可不知道,寻大夫是我好不容易、三请五请才请来的大专家!有了他,咱们西湾医院明年的排名——起码神经科,肯定超过协和!”
寻聿明耳边嗡嗡作响,陈院长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清,只是不受控制地想逃。
“怎么不知道,新闻杂志上,到处都是寻大夫的照片。”庄奕站在二层,居高临下地盯着寻聿明,面无表情道:“寻大夫刚刚拿了菲尔德奖,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陈叔能请到他,可真是如虎添翼。”
院长极受用他的话,愈发笑得红光满面:“哈哈哈哈哈,你们俩都是我的爱将,一个比一个年轻有为,真是后生可畏啊!我们这些老家伙,恐怕用不了多久,都得退休回家下象棋去了!”
庄奕的视线仿佛淬了火,始终盯着寻聿明,灼得他脸颊发烫。寻聿明咽了咽唾液,仰起头,不闪不避地回视过去,丝毫看不出慌乱的迹象。
他伸出泛潮的左手,道:“哥哥,好久不见。”
左手无名指不自觉地跳了跳,庄奕送上右手,道:“好久不见,寻大夫。”
见他伸右手,寻聿明只好也换上微微发颤的右手,与他握了握。力道不轻不重,客气得刚刚好。分开时,指尖轻轻划过庄奕掌心,触觉微凉干燥。他有瞬间的恍惚,忙收回手,蜷起了手指。
“怎么?”院长察觉到异样,挑眉问:“你们俩以前就认识?”
“何止认识。”寻聿明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们以前可是——”
“我们以前是大学同学。”不等他说完后半句,庄奕抢先截住话音,狭长凤眼眯了眯,语气冷淡得令人尴尬:“以前在斯坦福,我们同一届,大学毕业以后就没见过了。”
院长恍然大悟,咧着嘴笑说:“那可太巧了。正好,我刚想跟你说呢。咱们院打算跟小庄办个心理咨询的联合门诊,但是经费不太够,医政处的侯主任就把你实验室的经费临时拨过去了。那批材料你再等两天,我已经重新打申请了,肯定没问题。”
寻聿明一听,立刻急了:“可是那批材料我急等着用的,再批经费得等到什么时候?”
当初他入职,院方开出的条件就有“全力支持科研”一条。之前明明也谈好,经费下来先拨给神外实验室。他看了一眼庄奕,道:“心理门诊不用这么着急吧?”
心理咨询科的门诊,早点晚点,总不至于死人。
庄奕冷笑道:“心理门诊是没有神经外科的研究着急,但它摸得着看得见,能帮医院八月份评选“精神文明示范单位”。这笔钱要是扔进神外,看得见水花吗?还是说寻大夫只差这笔钱,就能治愈什么疑难杂症了?”
“我……你……”
寻聿明气得脖子通红,一颗心怦怦乱跳。回忆一幕幕与现实交叠,重逢的惊讶与羞愧,拿不到经费的焦虑和委屈……他脑海一片混乱,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庄奕看着他,忽然改变了主意:“经费可以让给你,但寻大夫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第2章 反悔
庄奕还没回答,楼下忽然“哐啷”一声,弹簧门被撞开,又“嘭”地弹了回去。就在开门关门的空当里,一双拖鞋钻过门缝,迎面飞来。
寻聿明眼睁睁看着,却不躲不避,还在原地发愣。他的手脑配合相当好,手术中反应迅速敏捷,但一牵扯到全身运动,立刻笨拙如废人。
胳膊被人拽了一下,他脚下一个趔趄,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跳到门后。寻聿明转过头,庄奕不知什么时候跃下的楼梯,正立在自己旁边,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他。寻聿明心里一安,不自禁地望了望他眼睛。
庄奕见他看自己,轻轻“哼”了一声,握住了他手臂。
外面大厅里几个家属正和护士们撕闹,其中一个看见寻聿明,牛眼一瞪,高声招呼着朝他冲来:“就是他,就是他!”
寻聿明吓了一跳,转身想跑,结果左脚踩到右脚鞋带,差点儿顺着楼梯飞出去。幸好庄奕眼疾手快,一手拉住他,一手抵住了弹簧门。
“砰!”那人撞在了门上。
陈院长飞跑过来,冲那位家属嘘寒问暖:“哎呀,怎么不小心一点?你没事儿吧?”
“……你们医院见死不救,还敢打人?!”
“我们要告你,等着吃官司吧!”
“我妈怎么就不能开刀了,治都没治,凭什么让她出院?”
……
闹事家属咄咄逼人,寻聿明站在门后,一个字也辩驳不出口。他嘴巴原本就笨,一吵架更是舌头打结。院长赶紧打岔,好一番调解,才带着家属们去了会议室。
大厅里风流云散,只剩下他们两个。
寻聿明系上鞋带,站起身说:“刚才谢谢你。”
“我怕砸着陈院长。”庄奕看也不看他。
“那也谢谢。”就知道他不是为了救自己,自己何德何能,现在哪里还敢奢求他庄奕相救。
寻聿明被噎了一句,停顿三秒,又问:“刚才我在楼下,听见陈院长说你的手……还没好吗?要不去诊室,我帮你看看?”
他原想直接下班,但刚才闹事人是他的患者家属,虽然陈院长亲自过去交涉,他还是想留下来等等协商结果。左右这会儿闲着,正好可以给庄奕看看手。
刚才乍然见到他,寻聿明满心满眼都是惊讶与慌乱,一会儿跟他吵架,一会儿遇上医闹,脑子里混混沌沌,根本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现在楼梯间里空静无人,他才终于抬起眼,细细打量对方久违的眉目。庄奕风采依旧,英俊的模样分毫未改,只是脸还是那张脸,人却不再是那个人了。
当年他在运动场上英姿飒爽,代表学校参加大学生联赛,聚光灯下众星拱月,多少人为他欢呼。可他却将所有的温柔笑意,都投给了场边看书包的自己。
而今天,他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寻聿明只觉得陌生,凭空生出些物是人非的荒凉感。
“看我干什么?”庄奕瞥了他一眼,推门欲走。“经费我不会让的。”
“你刚才不是说可以让,只要答应你一个条件吗?”寻聿明叫住他:“你到底想要什么条件?只要我办得到。而且你的手……我还没看!”
庄奕转过身,看着他说:“我也永远不会找你看病的,寻大夫。”说毕,大步而去,也没告诉他究竟是什么条件。
寻聿明悻悻上楼,他还不能走,等待的时间里,又到护士站问了问昨天开刀的那位病患的情况。
离开时,护士长叫住他:“寻大夫,陈院长说有个病人请您亲自看看。”一面说,一面递上病例,“是个女病人,之前是小孙大夫看的。她来了以后说经常头疼想吐,还老是闻见饭糊了的味儿,问她家保姆,保姆说根本没做饭。孙大夫说可能是幻嗅,让她做了X线。”
寻聿明掏出白大褂里的无框眼镜,翻翻病例,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不明白为什么院长非指定他来看,“病人现在在哪儿?”
“十六楼VIP病房呢,已经住院了。”护士长接着说,“她昨天晚上重新做了磁共振和颅骨平片,我刚想去拿结果。”
“那我去吧,反正我这会儿下班了没事儿。”寻聿明冲她笑笑,抱着病例去影像科拿检查结果,一路上低着头看病史,又乘电梯去了十六楼。
电梯门一开,宁静的气氛顿时潮水般漫过来。大概是高干和VIP病房都在这层,所以排队探望的人虽多,却都很守规矩,连个大声喘气儿的人都没有。
寻聿明刚进门,坐着写交班报告的小护士便扔下笔迎上来:“寻大夫,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个病人。”寻聿明拢共没来过几次,对这边转来转去的楼道还不熟悉,走到玻璃门口直头晕。“你知道1612在哪边吗?”
“这边,我带你过去吧。”小护士正是鲜妍明媚的年纪,笑得花骨朵一样,亲自带路将他领到1612号病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