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辞闻言不动声色,塞给那叫花子一锭银子,和他又聊了两句,才抬头和二楼那气势逼人的中年长者对视了一眼,然后无所谓地拍了拍一身尘土,受邀上了二楼。
那位长者一身暗金色的长袍,相貌生得还有几分慈祥,但被周身的帝王戾气和深黑无尽的眸子全磨没了,身居高位多年便会傲物,直到目中无人,似乎万物理所应当得臣服,幸好淳于初长得不像他爹。
“大胆,见了我家主子还不行礼。”
苏辞径直坐在南楚皇对面,“说实话,您的格调没您儿子高。”
刺杀不成,就约出来详谈?淳于初就不会,他比阎王还游刃有余,焉有活到四更的人。
他漆黑到暗无边际的眼睛盯着她,微笑道:“朕也没想到,北燕的大将军、天下的杀神会是个以色惑人、容貌祸国的女人。”
见过苏辞真容的人都不会愿意相信她会是传闻中的大将军,因为生得太美了,只能用一个“妖”字来形容。
苏辞拿起筷子,没规矩地夹了口菜吃,宠辱不惊道:“多谢夸奖。”
有一瞬间,连落云、听雨都被南楚皇那股迫人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反观苏辞,那人的眸子很冷,冷到凉薄,慵懒的一举一动中混杂着一股微凉的寒意,桀骜得让人无法掌控,甚至还带了一丝血腥的杀意,那是多年血战疆场后刻到骨子里的气势。
南楚皇忽而一笑,“你比朕想象中更与众不同,难怪初儿会心悦你。”
“您有话可以直说。”
她实在不想和一个半月前还差点送她归西的人多聊,即便是淳于初的爹,但她在他眼中看不到善意。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朕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派人回北燕,二是留在初儿身边,助他一臂之力,朕听初儿说过你的事情,武能定国,文能□□……”
苏辞噗嗤一笑,险些被菜呛到了,不露锋芒地调侃道:“我若是您,倘若对面的人选择回北燕,必会在路上了结她,难道留着她号令苏家军对抗南楚吗?倘若她选择留下来,必会淳于初登位后杀死她,一个没了武功的敌国将军却能凭才智计谋于皇位之争中取胜,不杀如何安心?”
她的眸子冷到极致,万物如同死物,那样的目光似乎是在眺望横尸遍野的大地,落云、听雨心中一惊,他们认得那眼神――北燕杀神的眼神。
苏辞为人寡淡,大多时候似乎对苍生都了无意趣,甚至是凉薄,唯独待丫头的时候,目光才会温柔,与百姓攀谈时,才会有种平易近人的随和。
落云、听雨有幸在战场上看过苏辞杀敌,那不是人,是魔鬼,是地狱归来的修罗,目光像死透了一样,于万人的尸骨上提着滴血的折兮剑,麻木嗜血。
“我一个没有武功的废人至于把你们吓成这样?”
她缓缓一笑,闲散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她发誓她方才只是噎着了。
落云、听雨和南楚皇的侍卫这才发现自己已忍不住握住剑鞘,他们居然有一瞬以为那人会如雪戮狼般咬断对面人的脖子,那气场太可怕了。
南楚皇不愧是大人物,稳得住,良久后才道:“我那儿子遇上了对手。”
“您有空对付我,不如想想如何解决蜀川百年难遇的旱灾。”
“蜀川连年丰收,哪里来的旱灾?”
正在此时,宫中来人了,在南楚皇耳边嘀咕了几句,他神色立马就变了。
落云依稀听到四字――“蜀川旱灾”,他不由眉头一皱,主上特意叮嘱过不许任何人向苏辞透漏外面的消息,她困于京城是如何知晓的?
南楚皇很麻利地滚了,这让苏辞很高兴,走得好,剩下一桌子饭都是她的,正好到晌午,她也饿了。
“你两也坐下来一起吃,让其他暗卫也吃饭去,你们家皇帝老儿现在不会杀我。”
落云疑惑地盯着她,“你是如何知道蜀川大旱的?”
苏辞向看白痴一样瞧了他两眼,“你以为我整日在大街上唠嗑是为了遛你们两玩吗?那我情愿遛狗。”
“……”
听雨的问题就比较有质量了,“那您为何不提前告知主上?”
苏辞染了笑意的眸子看着他,“我为何要告诉他?我是他的仆人、下属还是附庸?”
“可你和主上的关系不是……”
“缓和了?你若将这话讲给你家主上他会笑死的,而且不用我说,他也早就知道了,褚七从来只会谋事于前、先发制人,赈灾条陈他都拟好了,用你们操心,他早死一万次了。”
两人脸色一红,低下了头。
落云对她向来不待见,反应过来立即质问道:“你刚才是不是想对皇上不利?他可是主上的父亲,我南楚的国君。”
虽说他奉命保护苏辞,但方才差点将剑架到她脖子上。
苏辞也不恼,笑问道:“你可知为何北燕朝堂没几个老臣吗?”
这不着边际的问题,只有落云会顺坡答。
“还不是被你杀干净了?世人谁不知,北燕大将军独揽大权、野心勃勃,端掉谢王世家后,诛其全族,又坑杀了一批老臣,大肆灭除道教,可谓利欲熏心。”
北燕帝把大堆的罪名都安在她身上,但她从不解释,随世人怎么看,反正那些又不是她真正所求的。
“你可知他们为何会死?”
“还不是挡了你的路。”
她厉声道:“因为他们心中无仁、无义、无百姓。”
落云闻之一愣,诧异地看着她。
苏辞又吃了两口菜,淡淡道:“南楚皇初登大宝时,也算个明君,轻徭薄赋,兴修水利,一条荆楚大运河纵跨南北,造福多少百姓。可惜,人在皇位上待得越久,就会忘了少年时的意志,中年时权衡朝臣、平稳朝局就成为重中之重,到了晚年,如何保证江山万代、子孙长久才是当务之急。你们扪心自问南楚皇这些年做的事情有没有伤了百姓的心?为修皇陵,一月征召近五十万壮丁,为建宫殿,耗空了半个国库,其他的还用我举例吗?”
两人第二次脸红得抬不起头。
落云结结巴巴道:“那你也不能……”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要杀他了?而且我一个废人,你们每日到底在怕啥?”
她方才是真噎着了,又没个有眼力见的给她倒水,她自然只能干瞪着南楚皇。
话说回来,落云、听雨对她的畏惧不是没源头的,北燕杀神征战天下,若靠的只是武力,何以让压得南楚和大梁多年喘不过口气来。
杀人的最高境界是无形。
苏辞望了眼窗外街道上衣衫褴褛、满面愁容的老人,“你们可知天下为何会有君王?”
又是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两人齐齐摇头。
“在上古时期,君主的最初设立是因为有人能为天下兴公利、除公害,受百姓爱戴,拥立为君主,像尧舜禹那般。天下为主,君为客,君主是为百姓而生的,可后来变了……”
她眸子染上些许悲悯,“文人做官不为百姓,只为君主一家一姓鞠躬尽瘁,天下之法变成了一家之法,百姓臣子成为君主的附庸,可杀可利用,可随意抛弃,只为了维护那可笑的皇家基业。”
两人愣住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论君臣之道,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吗?
苏辞依旧一身红色男儿装,阳光落在她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动人心魄,缓缓道:“这世上最好的统治者,老百姓不知道有他的存在;其次的统治者,老百姓亲近他称赞他;再次的统治者,老百姓害怕他;更次的统治者,老百姓轻视他。南楚皇已经快到让百姓轻视的地步了,下一朝若还是如此,你南楚定能赶在我北燕之前亡国。”
太上,不知有之;
其次,亲而誉之;
其次,畏之;
其次,侮之。
这她的师傅沈涵教给她的,至今未敢忘。
落云和听雨望着少年悲悯的目光,似乎才发现庸人之志难以企及这样的人一二,才思如九天飞泉,心胸如辽阔大海,目光所及的不是一隅,是苍生。
听雨迈出一步,“您说的主上可以做到,若您愿意助他……”
他突然明白自家主上为何钟情这人,于才情,于计谋,堪称无双。
苏辞一抹苦笑,“他是鬼才,通晓天下,一眼望穿人心,可越是这样……他啊,知道如何摆布天下,却无苍生之怀。”